侯府从来没有什么善良恭顺的二娘子,只有一个往昔戚戚不自安,后来满怀仇恨火焰的师暄妍。 温和良善,是她装的。 不媚不争,是她演的。 江夫人愕然了:“什么?般般,你说的是真的?” 不。芙儿如此乖巧懂事,她怎么可能呢。 江夫人的眼前一阵阵发晕,忍不住朝身后倒去。 师远道扶住江夫人摇摇欲坠的身子。 若放从前,他亦不信。 然而,自从得知了韩氏真正的嘴脸之后,再看江晚芙,师远道总感到不如先前顺眼可心了。 江晚芙是韩氏所出,韩氏是个一贯会装腔拿调粉饰太平的,那副待谁都和颜悦色的皮囊底下,裹藏着一颗丑陋疮痍的脏心。江晚芙是她亲生的女儿,焉知不会继承了她的性子和心肠。 但,如果般般所言为真…… 如果她所言为真,那么当年,幼小的女儿被送到江家,过的是怎样暗无天日的生活? 十七年前,她才只是一个躺在襁褓之中的小婴儿,毫无招架之力,江家那对贼心烂肺的夫妇如若虐待她,他们可以有百千种方法。 以韩氏的贪欲,她只怕是,为了侯府送往江家的财物,才应许抚养般般。 连江晚芙那时小小年纪都已经心肠阴狠,她的父母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师远道简直不敢再去细想。 这一想,无尽悔痛漫延上来,肝肠都怕要悔青了。 他真不该将女儿丢给江家。 当年,他害怕圣人降怒,提早将女儿送出了长安。剥去侯爵,他本就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武散官,侯府荣耀不复往昔,若再触逆圣人,只怕落得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结果,他不敢担一丝风险,生怕行差踏错半步,便将偌大家业都毁于一旦,愧对了列祖列宗。 夫人思念女儿之际,也是他拦着,不让夫人前往洛阳。 之后,他更是昏聩地听从了江家夫妇的提议,接了江晚芙入京养在膝下,让她告慰夫人的失女之痛。 他好悔! 现在亲生的女儿不亲,都是报应! 师暄妍到底也没想要江晚芙的小命,眼看着江晚芙在池水里扑腾不动了,俨然是脏水已经入了肺,若再迟上一刻,江晚芙就要毙命,她将人扯起来,丢在了地上。 “夏柔,把她弄醒。” 夏柔从太子妃身后站出来,应声称是。 接着夏柔跪在地上,用拇指顶住江晚芙的肺部,用力往下按,一边按其胸腹一边疏通江晚芙的气脉,手法老道。 江晚芙吃水本来不多,稍按几次,积水便涌出了口鼻,喷将出来,人悠悠醒转,睁开了遍布红血丝的眸。 只是江晚芙虽清醒了,仍是脱力的。 她醒来第一眼,便是后怕地逃离师暄妍,往江夫人处爬。 短短的一截路,却似银汉迢迢,她费力地往江夫人处蛄蛹,也再抵达不了。 原来不是抵达不了,是江夫人眼底的费解与陌生,让她如堕冰窟。 阿娘从来都不会用那般,困惑而失望的眼神对着她,更不会在她如此狼狈的时刻,没有抱起她,而是选择袖手旁观。 从来,让阿娘失望的,都只有师暄妍。 “阿娘,芙儿做错了什么吗,为何,为何姊姊要杀芙儿……” 满眸清泪,如珍似珠,簌簌地坠落。 春纤与夏柔见不得她这般假惺惺逢人就告状,一前一后攥住她肩,拖了她的身子回来,交由太子妃继续发落。 江晚芙瘫软的身子,活像一条任由拿捏的蚯蚓,细细长长的,挂在两条合拢的胳膊上,颤颠颠的口吻哀求着师暄妍。 “阿姊,是芙儿错了,芙儿不该来长安的,不敢顶替了阿姊的位置,你尽管恨我,只求你莫怨阿耶阿娘,不要离开师家,伤了他们的心……” 她那可怜的口吻,在人听起来,着实惹人疼爱。 可惜她适才被摁在水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大抵是没听到,太子妃已当场拆穿了她的帷面,这张假模假式的人皮底下,藏着与韩氏如出一辙的歹毒心肠。 二娘子如今做了太子妃,她若是想惩治江晚芙,自有法子,无需编出一套谎言来,所以她口中说的,必是真的。 加上韩氏那般毒辣,竟然想连累整个侯府欺君,这江晚芙想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就自证清白,委实太容易了些,纵然江夫人信得她,她们也信不得。 这姓江的一家人,还是早早离了长安,让人心里头安静! 谁也不帮腔,谁也不搭话,江晚芙慌了神,眼波流转得愈发勤快,更流露出一股子弱不胜衣的哀婉。 “姊姊,你若要出气了,打我也好……” 师暄妍轻睨着她。 从未见过有人提出如此犯贱的要求。 可惜,师暄妍自己就是这般蹚过来的,这种以退为进、以守为攻的路子,在她这里走不通。 今日来了侯府,本来便心头不畅,见了柳姨娘的惨状,更加厌恶了这满门上下的冷漠与伪善,当下气郁于胸,只恐没个地方发泄,江晚芙撞上来,正正好。 怕两姊妹真的打成了深仇,江夫人待要来说合,师暄妍没给她插嘴的机会,一把子掀开了江夫人,害她一个倒栽后仰,跌进了师远道怀中。 师远道扬眉一看,还没申斥,师暄妍已是大步上前来,抽出了长随腰间别的藤条,噼里啪啦,直直抽打了江晚芙七八杖,直打得她口角流涎、吐出鲜血,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江夫人一直想上前来拦,但压根没寻到一点机会。 若不是顾全她还有一点生恩在,师暄妍这藤条只怕也抽在了她的身上。 这对母女让人瞧见了,直犯恶心! 师暄妍丢了藤条,越过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的江晚芙,将身来到师远道面前,深深提起一口气:“开国侯,你既纳了姨娘,又不珍惜,何必留她在侯府受罪,她既时日无多,便交给我吧!姨娘由我来安置,请开国侯赐下放妾文书。” “……” 师远道何曾被小辈如此指着鼻子骂过,当下气得吹胡子瞪眼,直愣愣地盯着师暄妍瞧。 江夫人早就看不得那柳氏了,今日师暄妍这么一闹,她也自知母女情缘断绝,索性就由她带走了那麻烦。 “夫君,你就依了般般吧!” 柳氏死在侯府,岂不晦气。 师远道对柳氏确实没什么情分,她的肺痨严重了以后,师远道再未能多看其一眼,留或不留,也不过是一双箸子的区别而已。 “放妾文书不必,你接了她去就是了,无人阻拦。”师远道妥协地叹了口气。 师暄妍平了盛怒,着人立刻去安置柳姨娘出府的软轿。 平息了怒意之后,师暄妍又恢复了太子妃落落大方、风姿万千的仪容,笼上衣袖,唤一声来人,前呼后拥地出府去,一眼都不再看那群被远远抛在身后之人。
第57章 天色忽变得阴沉沉的, 冷风回旋。 院落中长叶拂卷,如刀剑作鸣。 师远道在原地驻足一刻, 将夫人交给侍女,转身便大步追着师暄妍而去。 般般与侯府生了罅隙,好不容易,才能回这一趟侯府,如今日不加努力,她若回了行辕,就真个断干净了,师远道懊悔断肠, 不敢片刻延误,等追出府门,瞥见车门还在,方松了一口气。 师远道定定神, 来到马车底下,探头探脑地朝禁闭的车门上敲了三下,唤道:“般般。” 再说起父女的情分来, 连师远道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困窘地忸怩了半晌, 他掀开干涩的嘴皮, 犹豫道:“般般, 你的婚期我看也近了,就在眨眼之间,你还是留下来吧, 侯府不愁吃穿, 样样也不输于太子行辕……” 说话间车门突然打开了, 师远道震惊之中抬起头,正对上太子殿下那张完美到无懈可击的俊脸。 这一对视, 吓得师远道心脏骤停,一张蜡黄老脸霎时变作惨白,继而又闷个通红,身子骨一把跌在了车辕上,惊动得马匹尥了蹶子,车厢一阵晃动。 只见太子殿下面带微笑,白皙的俊容上,微挑的薄唇挂着一缕缕残艳靡丽的胭脂红。 那抹胭脂,晕了一点在唇角,渐成水墨洇染之势。 不用问也知,这车内方才在进行着什么。 师远道老脸浮出窘迫,摆手忙道:“殿下怎在车中?” 宁烟屿的长指扶住车门木框,探出半边上身来,神情和煦:“岳父来接般般回侯府?” 师远道哪里敢点一下头,忙不迭道:“不,不,般般既得殿下厚爱,老臣心下也安了许多。般般今日,受委屈了。” 委屈? 谁敢给他的太子妃的委屈? 宁烟屿拧了眉峰,回望向身后。 马车中,太子妃坐姿端凝,隐匿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看不出别的异常,只唯独呼吸略略轻快,胸脯起伏急促,那还是他方才造成。 被他视线一堵,师暄妍便还以颜色,眼神看回去,示意:你看我像受了委屈的人么。 宁烟屿明了,稍后将彭女官传来,府中内情一问便知,师远道如今为了挽回女儿的心,说辞往一边倒,也是有的,宁烟屿不予理会,淡淡道:“岳父既然放心,便别老来寻般般麻烦,她怀着孕,若是孤的长子在侯府有半点闪失,开国侯阖家上下,不知谁能站出来担这份责任。” 师远道讪讪然,叉着手恭恭敬敬停在车辕旁,颔首称是。 丧眉搭眼的,没的瞧了晦气。宁烟屿又觉得身上痒了,该回行辕泡上一泡。 于是不再搭理他,“嘭”一声拉上了车门,着御夫往前行进。 马车驱使起来,慢慢悠悠地驶往花冠巷口。 师远道茫然地目送着,也不知还能再做什么。 他的女儿,是彻底不会再回了。 马车离开花冠巷,将开国侯府远远撂在身后,师暄妍的气息平复了诸多,看向退回车中的宁烟屿,眸色轻泛起波光:“殿下怎会在这,不是说,黄昏来接我的么。” 宁烟屿把车门焊死,不让外人再来打搅,伸臂揽住了太子妃的细腰,温言:“我巡城路过,想到开国侯府就在此地,因此进来看看,怕你被欺负。我看看,可与何人起了冲突?” 他的长指捻起师暄妍的裙袍下摆,这裙子湿漉漉的,沾了浮萍碎藻,携着一股淡淡的腥膻之气。 倒是与他衣袍上的血腥气互相冲犯了,谁也不必嫌弃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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