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那二人调入五军都督府的时间。 那时明湘已经对他坦陈了身份,又生了病,在府里静心养病,半分朝政都不肯过问。桓悦知道她一半是养病,一半是谨慎。 然而她这样谨慎,却还是冒着风险,要在五军都督府里安插自己的人手。 要知道,单单弄权和试图染指军务,严重性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宗亲尤其如此。若是换做个桓氏亲王,桓悦借此把柄,足可搬出祖宗遗训来处死他了。 桓悦当然不会疑心明湘是意图对他不利,他只是怅然地想:我曾经承诺过,无论何时都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你却从来不曾真正相信吗? 他的指尖在虚空中拂过明湘的眉眼,怕惊醒了她。就这样定定地看了半晌,才起身披衣,也不叫宫人进来,自己披了衣裳转出外间,看了看时辰,然后将门拉开。 “……” 手提玉磬立在殿门口,正苦苦犹豫到底敲不敲的喻和猝不及防瞪大眼:“皇……” 桓悦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喻和立刻闭了嘴,带着干儿子喻九和几个宫人鱼贯而入,在外间服侍皇上更衣洗漱。 怕惊醒内室的明湘,在桓悦示意下,宫人们一举一动极轻,又因为喻和揣摩上意,刻意挑了嘴巴最严的几个宫人过来,一时间人比平日少了几个,难免就比平日里动作慢了些。 喻和要请罪,被桓悦止住。 他独自进了内室,挑起帐子看了一眼,见明湘还在床内侧沉沉睡着,伸手想给她掖被角,想起内室的冰盆已经挪了出去,手又默默收了回来。 他坐在床边,依旧静静望着熟睡的明湘,看着她绯红秀美的面容。永乐郡主永远是平静的、从容的,好似戴着一只天衣无缝的面具,即使桓悦也很少能看到她真实的情绪。只有在昨夜和如今,这样最亲近的时刻,他才能短暂越过面具上的裂隙,看到永乐郡主的另外一面。 桓悦突然自失地一笑。 他一手撑在枕边,俯身在明湘唇边吻了吻。 这个吻与昨夜不同,不带丝毫□□,就像是一朵春日的桃花从枝头飘落,一触即分。 他又深深地看了明湘一眼,站起身来出了内室。 喻和知机地迎上来,顺便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干儿子喻九。见喻九会意,才轻声道:“皇上,该起驾了。” 桓悦朝外走去,高高的宫门外,赭黄御辇已经停在了那里,等待着皇帝起驾。然而在他走到殿门处时,偏偏又顿住了脚步。 “皇上?”喻和心中惴惴——皇帝再不起驾,到御门前时难免要晚上片刻。只好壮着胆子轻唤一声,打断皇帝的沉默。 事实上太监总管何等灵敏,他隐约从桓悦的态度中察觉到一些不对——以皇帝对永乐郡主的心思,一朝成就好事,理应更加喜悦才是。 但喻和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异样,只轻声再唤:“皇上?” 似乎是被喻和的呼唤拉回了思绪,桓悦淡淡嗯了一声,抬步往外去了。 喻和暗自松了口气,带着宫人跟上。 内室里,明湘睁开了眼睛。 她的眉眼间疲惫之色很浓,这倒不是装出来的,然而眼底一片清明,丝毫不像是刚睡醒的模样。 她侧耳,听着廊下细碎的声音——那是皇帝带着大批宫人离开福宁殿,前往前朝的动静。大批宫人浩浩荡荡随行在后,即使再怎么小心翼翼,难免也会弄出些细碎动静。 明湘抬手,若有所思地抚了抚唇瓣。 桓悦人已经离开了,然而那个吻的温度似乎还存留在唇畔,轻柔的、温暖的,仿佛带着无限缱绻。然而明湘知道,在这个吻落下之前,桓悦曾经默默注视了她很长时间,那目光有若实质,即使明湘闭着眼睛,依然能感受到其中的无限愁思心绪。 这不该是桓悦的正常反应。 明湘终于确认了,她的猜测没有错。 “衡思发现了。”她静静想着,“五军都督府。” 但那又怎么样呢?明湘想,她从来都会做好最坏的打算。而从桓悦的态度来看,他显然选择了假作不知。 明湘心底生出些对桓悦的歉意来,却并不后悔。 她对桓悦的情意并非作假,但她终究不会将自己的生死祸福全然寄托在另一个人手中。 明湘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她其实已经疲惫极了,之所以强撑着没有睡下,就是为了等待桓悦的反应。而这一刻放下心来,一夜未睡的困倦和疲惫就从身体深处涌出,让她禁不住合上眼。 她的呼吸渐趋平缓,这一次是真的睡着了。 御辇前脚刚出福宁殿的大门,后脚喻九便悄悄出了殿,迎面正撞见永乐郡主身边的琳琅。 “郡主还睡着,皇上吩咐过,不准惊扰郡主。” 琳琅冲他点头:“多谢九公公,我们明白。” 喻九不敢在永乐郡主身边的亲信宫女面前拿大,笑道:“琳琅姑娘这是回凝和殿去了?” 琳琅道:“郡主在这里,我没有离开,这是梅酝从凝和殿送来的郡主衣裳首饰,预备着郡主起身。” 喻九便道:“皇上方才已经吩咐了,尚服局备好了全套衣裳送来,是我忘记跟姑娘说,倒是劳累梅酝姑娘再跑一趟了。” 琳琅忙道无妨,喻九又指了另一边道:“姑娘不妨先去歇歇,耳房在那边,姑娘只管歇下。” 琳琅谢过他的好意,看喻九急匆匆走了,心知他要去再提点一遍福宁殿的宫人,也不往耳房去,先捧了衣裳往寝殿去,听内室没有动静,就静静候在那里,只等着明湘醒来传唤。 作者有话说: 第一更,今晚还有一章。
第111章 玉钗落处无声腻 当今皇帝历来勤政, 朝会之后往往还要留几个心腹重臣到文德殿,再细细商议政事。然而今日朝会结束后,皇帝起身而去, 身后宫人浩浩荡荡全都跟上, 几名阁臣面面相觑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喻和公公满脸笑过来请他们到文德殿去。 桓悦再如何勤政,也没有勤到这个份上,横竖没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亟待皇帝亲自过问。他一下朝, 立刻便乘辇往福宁殿去。 一场朝会一个多时辰,已经足够桓悦整理好心绪。等他踏进福宁殿时,全然又是若无其事的模样。 喻九迎上来行礼,桓悦问:“皇姐起身了吗?” 喻九道:“回皇上,半个时辰前郡主唤了琳琅姑娘进去。” 桓悦颔首,往寝殿去了。 永乐郡主留宿皇帝寝宫, 到底不是件能够张扬的事。昨夜寝殿中宫人全被遣了出去, 如今寝殿外间依旧空空荡荡, 不见半个侍从,想来是明湘不令福宁殿宫人入内的缘故。 桓悦本拟推门而入, 转念一想琳琅大约也在内室中,不知怎么想的,脚下一顿, 抬手温文尔雅地叩了叩内室的门, 柔声唤:“皇姐?” 他听见明湘的笑声,声音不大,仿佛还有些疲惫, 轻轻道:“你敲门做什么, 进来就是了。” 桓悦推开门。 皇帝的寝殿很大, 内室中摆着一扇金丝楠木屏风,将内室隔开成内外两部分。殿中四角摆着冰盆,屏风旁的香炉中雪白烟雾袅袅升腾,香气飘散在整间内室中,清而不冷、淡而不寡,正是永乐郡主常用的琥珀香。 他的目光在内室中一掠而过,隔着屏风影影绰绰可以看见妆台前坐着个纤细的身影,桓悦都不必多看,只这么烟笼水遮地看上一眼,就知道那正是明湘。 琳琅呢? 桓悦转过屏风,明湘从妆台前回头看向他。 只这么一眼,桓悦那些复杂的、压在心底的心绪,就在明湘这清凌凌看来的一眼里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他快步走过去,立在明湘身后,笑吟吟问:“皇姐怎么还没梳头?” 明湘重新回过头,对镜自照。她难得穿了件珠光锦所裁的水色裙裳,点点珠光闪烁,便如粼粼水波。然而她的长发披散,粉黛未施,正如清水出芙蓉般倚在椅中,秀美清雅皎皎如月。 明湘并未再次回头:“不想梳。” 或许是披散着长发有些热,明湘抬手拢了拢肩头颈间的发丝,露出雪白纤长的脖颈。颈间和锁骨上几点红痕未消,分外夺目。 心头仿佛被猛地一撞,桓悦望着那点点红痕,喉咙隐隐有些发干。他垂首,动作轻柔地挽起明湘的一缕发丝,像是自潺潺而过的清泉中掬起一捧水。 “皇姐累吗?”桓悦贴在明湘耳边,轻声笑问。 明湘终于偏了偏头,这个动作使得她的面颊贴上了桓悦的面颊,桓悦能从她眼底清晰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只听明湘半含恼怒地道:“你说呢?” 她冰白的面颊浮现一丝绯色,往后仰身,抬手捏住桓悦的面颊微微用力,冷笑起来:“是谁说什么都听我的,你又是怎么做的?原来天子金口玉言,到了床榻上,立刻就作废了?” 桓悦眨了眨眼,立刻遵循本能做出了最合适的回应。他露出了天真无辜的表情,眼睛弯了起来,并不对明湘的指控做出辩解,而是任凭她揪住自己的脸颊,因为面颊被捏的变形,所以声音略有些模糊:“我给皇姐梳头好不好?” 明湘看了他片刻,松了手,俨然是一个“允你戴罪立功”的态度了。 桓悦立刻知机地拿起犀角梳,另一手挽起明湘乌鸦鸦的长发,梳齿没入明湘发间时动作放的极轻,那柔顺光滑的发丝一梳至尾,带着极其浅淡的、如兰似麝的香气。 桓悦每梳一次,要先挽起明湘的一把发丝,如此难免要触碰到明湘脖颈处的肌肤,雪白柔腻,他梳着梳着,心思已经不在梳头上了。 桓悦低下头去,一边慢条斯理地梳拢着一把新挽起的长发,一边附在明湘耳畔,含着笑问:“皇姐过去在弘文阁中读书时,背过李长吉的诗没有?” 明湘知道他多半不是想说什么正经话,斜斜瞥去一眼,凉凉问:“哦?你说哪一首?” 她方才那一瞥眼横秋水,遐思无限,当真是桓悦从未见过的仪态。一时间桓悦执梳的手微微一顿,很快又如常般直起身来,一边细细梳着,一边含笑曼声吟道:“双鸾开镜秋水光——” 明湘立刻想起,这是李长吉的美人梳头歌。 桓悦的动作不紧不慢,他一梳梳至明湘发尾,直到那一把乌黑的发丝从梳齿间滑落,才再度挽起一把发丝,继续重复方才的动作。只是他一边梳,一边曼声吟诵着李长吉那首诗。 双鸾开镜秋水光,解鬟临镜立象床。 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 殿内还摆放着数个冰盆,空气中氤氲的香气清凉,然而随着桓悦低低地曼声念诵,以及他时而垂首,伏在明湘耳畔低声细语的动作,这间内室里,不知何时已经生出了另一种馥郁的、旖旎的无限遐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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