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听上去离谱又可笑,但事实上的确如此。 况且,邓诲力保崔瑛,也并非是出于私心,而是他既然做了左都御史,掌管都察院,那就必须要为都察院中的每一个御史出头负责。但邓诲出头保崔瑛是一回事,心里对崔瑛不满又是另一回事了。 ——先不提崔瑛状告的永靖侯罪名是否为真,也不提崔瑛事先根本没有和邓诲通气使得邓诲无比被动。单单只提崔瑛选在南北战事正酣的这个节点上状告永靖侯,还将大晋主帅定国公一同拖下水,这就足够邓诲对崔瑛产生疑心不满了。 邓诲再怎么铁面无私忠直敢言,但他能坐到七卿之一的左都御史,就说明他绝不是个没有脑子的蠢货。因着他位高权重,如今战事的情况他大都清楚,现在南北战事正到了关键胶着之处,如果在这个关键节点上主帅获罪,大晋别说是赢了这场战事,能稳住军中不内乱就算不错了。 在邓诲看来,哪怕永靖侯罪名为真,也不能在这个关键节点上清算他,至少要等到南北战事结束再说。否则大晋临阵换将军心涣散,恐怕要重演一遍二十四年前镇远关的血色梦魇了。 定国公前方作战,朝廷在后方清算,对军心的影响多大,崔瑛会不知道吗? 距离永靖侯驻守大郧已经过了很多年,现在永靖侯全家老小都在京中,新任驻守大郧的主将和永靖侯府乃至定国公府扯不上半点关系。皇城下皇亲贵戚俯拾皆是,永靖侯再想干什么类似于杀良冒功的血腥大案几乎毫无可能。 换句话说,即使永靖侯所犯之罪为真,但这大罪已经过了多年,性质虽然恶劣,但是在当下不具备持续犯罪的能力,那么为了南北战争的局势着想,也该延后算账。 除非崔瑛是永靖侯杀良冒功的直接受害者,否则他没有理由一刻都等不得,非要在这个节点上公然状告永靖侯,还将定国公拉下水。 可崔瑛祖籍云州,和朔州隔了十万八千里,根本扯不上关系。 因此,崔瑛贸贸然出首状告永靖侯,就显得非常可疑了。 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先把他扣在北司里,既是出于对他的警惕,同时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定国公是勋贵中的中流砥柱,而大晋如今文臣地位高于勋贵,这一场南北战事是勋贵们寄予厚望心心念念要打好的翻身仗,事关勋贵们日后在朝中的地位尊荣,他们不会也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挡在自己身前。 那么对于勋贵来说,出首状告永靖侯乃至定国公的崔瑛,简直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如果放任崔瑛在外面自由来去,他很可能活不过这个九月。 北司虽然凶名在外,但朝臣们都认可,这是整个大晋上下除了皇宫外防守最严密的地方。待在这里,崔瑛神不知鬼不觉遇害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当然,这样一来,崔瑛面对的最大威胁就变成了鸾仪卫——鸾仪卫协办这起案子,以他们胆大包天的程度,会真的对着崔瑛这么一个处处可疑的人视而不见吗? 良久,明湘轻声道:“蠢东西。” 她这句话不知是在骂崔瑛,还是在骂今日文德殿中的朝中重臣。 桓悦将半干的软缎抽开放在一边,摸了摸明湘已经只剩下微微潮湿的头发,侧身在榻边躺下。 他抱住明湘,轻轻叹了口气。 这件事难办就难办在崔瑛是在朝会上嚷出来的,尽管桓悦已经下令封口,但这么多朝臣人多口杂,不可能完全不泄露出去。如果此事背后还有人推波助澜,那么即使封口朝臣也没用了,因为幕后之人一定会想办法将此事传开。 只要传开,这件事就必须尽快拿出个章程来。 “永靖侯这件事,我打算交给刑部和鸾仪卫协同来办。”桓悦低声道,“不管真相如何,总得尽快给出个交代。” 他说‘不管真相如何’,其实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为南北战事计,即使永靖侯有罪,定国公有罪,也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办他们。所以查出来不管是真是假,它都必须是假的。日后桓悦再清算永靖侯,也必须得另外找借口。 明湘却道:“我觉得这是假的。” 她的语气十分笃定。 “怎么说?”桓悦问。 明湘说:“你觉得崔瑛是不是受人指使?” 桓悦想都不想:“当然。” 崔瑛告状的时间和对象都太可疑了,桓悦敢说,就算是力保他的邓诲,都对崔瑛心存疑虑。 “那你觉得谁在背后指使?” 这一次,桓悦给出的回答依旧很快,只是多了点不确定。 他说:“嫌疑最大的是南齐,其次么,有很小的可能是勋贵。至于云州学派,他们不会做这种蠢事。” 明湘嗯了一声:“如果是勋贵的话,他们的目标应该是通过给定国公身上泼脏水,从而让他失去担任主帅的资格,好自己接管军队,那么他们就不该在这个时候令崔瑛出首状告,而是会选在开战前夕。” 桓悦点头表示同意。 明湘接着道:“所以是勋贵指使的可能性很小,南齐的可能性最大,那么问题来了,南齐从哪里来的消息?” 桓悦若有所思。 明湘说:“南齐采莲司的能耐,我比你更清楚,他们的手伸到最北边的可能性不大,崔瑛拿出来的证据,是一封永靖侯副将留下的绝笔信,但这封信除了很旧之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它真是永靖侯副将亲手写的。” 按崔瑛的说法,永靖侯驻守大郧时的副将是因为知道了他杀良冒功而被灭口的。但在兵部的记录里,这位副将是因为回京述职时遇上泥石流,举家不幸埋在了泥石流下。 “你看,唯一的物证不能直接证明永靖侯杀人灭口,其他线索需要时间去深挖。”明湘睁开眼,注视着近在咫尺的桓悦的脸,“这给了我们机会,因为现在我们不能立刻证明永靖侯是清白的,但对方也无法立刻证明永靖侯确实犯了罪。” “以我对采莲司的了解,如果这件事是真的,他们反而会把这件事包装上一层虚假的外衣,引得我们大张旗鼓去查,一心要还定国公清白,查出真相后无法收场;而只有这件事是假的,或者他们只是猜测,没有实际证据,才会直接利用崔瑛抛出消息,甚至不惜废掉这颗棋子。” 她停顿了片刻,继续道:“今日在文德殿,你指派刑部侍郎李景去朔州查这起旧案,我当时就生出了一个想法,不过还是想先回来和你商量一下。” 桓悦道:“你说。” 明湘望着他,平静道:“不管这件事是真是假,我觉得我有必要去镇远关一趟。”
第120章 算计 桓悦蓦然变色:“不行!” 少年皇帝秀美锋锐的眉蹙了起来, 眉心拧紧:“镇远关乃交战之地,其间凶险难以计数,就算要去, 也该在朝中择选有赴边经验的臣子, 何需一位天家郡主亲自前去?” 还有半句话他没有说,但二人都心知肚明。 遣人去镇远关与否,今日内阁阁臣争执半晌,均难以决断——派人去镇远关见定国公, 虽然用意是安抚为主,但万一定国公瓜田李下草木皆兵,思及前朝种种削除兵权鸩杀大将的黑暗往事,以为皇帝有意夺他兵权,直接一不做二不休,挟手中二十万军士投了南齐、或是掉头北上如何是好? 那不派人去呢?仅仅传书令定国公写奏折自辩?朝中诸公居于庙堂之高, 或能心照不宣顾全大局, 将此事压下, 但若崔瑛背后果真隐藏着幕后黑手,必然会在民间推动流言四起, 届时朔州百姓、白衣士子若被鼓动而起,朝廷势必会面临更加被动的局面。 这根本就是个难解的死局,朝廷能做的事有很多, 但倘若不再三思量, 待对方进一步出招,很有可能反而不如按兵不动的效果好。 桓悦是个冲龄为储,少年登基的年轻帝王, 他的行事风格纵然包裹在一层温和宽厚的外皮下, 本质上仍然具有年轻帝王的特点——激进而且锋锐。 他虽没有最终开口做出决定, 明湘知道,他是倾向于主动出击的。因此桓悦会派遣刑部侍郎前往朔州查访,他私心里也想要派人去镇远关——但这不意味着他会愿意让明湘去冒这个风险。 从来没有出过京城,身体又不好的郡主,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不是最好的人选,这叫桓悦怎么能放心。 桓悦警惕地注视着明湘,准备迎接来自她的争辩与反驳。然而令他惊奇的是,明湘居然没有坚持,应了一声:“嗯。” 桓悦:“嗯?” 他不知道明湘的回应究竟该作何解读,但明湘显然不想就此和他争辩更多,抬手抚了抚桓悦的面颊:“我困了。” 桓悦已经到了舌尖的疑惑硬生生戛然而止,只得带着满腹疑惑抽身而起。待他去外间喝了半盏莲子羹,洗漱后再回内殿,明湘已经卧在御榻中睡着了。 她蜷缩在御榻上,裹着一条薄的毛毯,显得格外弱不胜衣。 桓悦立在榻边看了片刻,神情柔软下来。他轻轻把明湘抱起来,放到床上,为她盖上锦被。然后自己在床外侧躺下,分走了明湘一半被子,不多时昏昏沉沉睡着了。 . 第二日本无朝会,桓悦仍然立刻召来内阁阁臣及另几位重臣集会于文德殿中议事,明湘在帘后旁听。 昨日崔瑛在朝会之上公然出首状告永靖侯,人多口杂根本遏制不住,背后或许有人推波助澜,仅仅一日功夫,京中已经有了相关的流言。只是时日太短不成气候,只有街头巷尾偶尔传上两句。若非京城中亦有许多采风使混迹民间,恐怕根本听不到任何消息。 到正午时分,桓悦暂停议事,赐膳诸臣。席间不知是谁,突然感叹了一句:“若是武安王尚在,哪会有今日之忧?” 帘后,明湘突然僵住了。 今日侍奉在她身侧的只是普通贴身侍女,并非梅酝。一见明湘愣住,以为郡主听见过世父王的名字心下伤感,正要劝慰,明湘已经回过神来,笑言道:“无妨。” 武安王威名赫赫,是不世出的用兵奇才。先帝和朝野上下都对他寄予厚望,认为太子治国有德,安王用兵如神。兄弟二人齐心,南北统一指日可待。然而随着武安王遇刺身亡,太子病重薨逝,大晋为南北一统所做的准备付诸流水,朝廷上下动荡不安。及至桓悦少年登基,三年不改先帝之道,沿用温和宽厚的治国之策,再加上先帝朝的积淀,才拥有今日能和南朝开战的底气。 武安王当日遇刺,死于归京途中。遇刺身亡的不止是一个武安王,还有先帝与大晋朝廷上下念兹在兹至死难忘的南北一统。 大晋上下将南伐寄托在武安王身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武安王早已经不止是武安王,还是他们无比期盼的、南北一统的梦。 时至今日,整整过了十八年,朝臣依然对武安王之死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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