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耀宗一介商人,私底下干的又是通敌卖国的掉脑袋生意。他既不能也不敢去接触三四品大员,何况也没有必要。 他只要在最不起眼、最微末的地方进行打点就够了,譬如最普通但是直接负责清查货物的小吏。正六品的云州通判周维,已经是其中官位最高的一个。 一个六品官,在云州当地或许呼风唤雨,但放在内阁和朝廷里来看,简直微末如一粒小小的灰尘。 之所以礼部尚书会站出来力保他,是因为周维的身份不同。 ——他是云州学派的人。 周维是先帝时的三甲进士,直接外放到了京外为官。年纪刚过三十,已经当上了正六品通判,这当然不是他天赋奇才善于治理,而是因为他的老师姓韩,名叫韩廷攘。 而韩廷攘有一个老师,叫做叶问石。
第37章 希望他能清醒的再快一点。 礼部尚书朝叶问石投去一个焦灼的眼神。 周维只是个小小的六品官, 然而这个不起眼的六品官背后关联着韩廷攘——云州学派下一任领头人物,如今的建州按察使。 韩廷攘外放建州以前官至礼部侍郎,在建州干的也不错。只等了任回京, 资历便足以接任翰林学士, 等待时机入阁。如今内阁阁臣年纪都不轻了,韩廷攘只要在阁中熬上十几年,按部就班就能接任首辅之位。 ——这是叶问石,也是云州学派中的几位重臣为韩廷攘安排好的一条平坦大道。 虽然少年皇帝近年来似乎对云州学派代表的清流一脉坐大感到不满, 存了打压之意,然而云州学派从来都是堂堂正正的阳谋:皇帝不喜欢没关系,只要稳稳当当做出成绩来,皇帝不用也不行。 但现在,周维的出现无疑于天上突然掉下一块巨石,凭空将云州学派铺好的平坦大道砸了个坑。 通敌卖国的罪名意味着什么? 严格意义上来说, 《大晋律》里面没有这个罪名, 因为《大晋律》直接把它和另一个更简洁、更直接的罪名实现了合并。 这个罪名叫做‘谋叛’。 谋叛者, 谓谋背本国,潜从他国。 即使是不懂《大晋律》, 没有读过书的人,都知道这个罪名意味着什么。它和谋反、谋大逆等其余九种罪名合在一起,被称为‘十恶’。 ——‘十恶不赦’的那个‘十恶’。 沾上这个罪名, 依照大晋律法判决, 即使最轻也是主从犯处斩,妻子父母流放。 韩廷攘是周维的座师,当然不在谋叛牵连的范围内。问题是很多时候不是免于刑罚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韩廷攘是清流, 清流的声名比性命重要。他的弟子犯了谋叛大罪, 韩廷攘的声名也要跟着蒙上一层阴影。 周维牵涉进这件大案中,铁证如山无可辩驳,只有死路一条。他死不死对于云州学派代表的清流一脉来说根本不重要,但他以什么样的罪名死去,对于清流非常重要。 礼部尚书眉头紧锁,然而叶问石这个韩廷攘的座师看上去比他从容的多,趋前一步出列道:“回禀皇上,臣以为,周维所犯之罪,倘若为真罪不容恕。” 倘若为真。 御座上,桓悦不动声色地凝视着下方,叶问石官帽下的花白发丝颤动着,苍老的声音一字一句平静说道。 “此案事关重大,仅凭鸾仪卫刑罚审讯不足取信天下,唯有将罪臣周维移交三司,由三司会审其罪,方为名正言顺。” 礼部尚书醍醐灌顶,御座上桓悦眼梢压出了锋利的形状。 叶问石比他们多出的年岁不是白活的,他根本没去辩驳周维到底是贪腐还是通敌,而是从根本上推翻了定罪的合理性。 ——鸾仪卫有刑讯权而无定罪权,哪怕周维的口供已经完完全全摊在了文德殿里的御案上,但只要没经过三司会审,定他的罪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就像大晋开国百年来一直标榜‘齐无道而诛之’,南齐则持之以恒地宣扬‘晋乃窃国罪臣’,很多时候争得就是一个名正言顺。所以面对叶问石的话,无论杨凝还是桓悦,都不能直接否定,哪怕明知道叶问石有其他算盘。 “就依先生所言。”桓悦缓缓道。 皇帝居然这么容易就松口了? 叶问石微觉古怪,只听御座上皇帝继续道:“便由都察院、刑部、大理院三司共审,鸾仪卫从旁协助——对了,左都御史一职空缺已久,一直由右都御史邓诲兼管,既然如此,即日起邓诲接任左都御史一职。” 左都御史为都察院主官,由于先帝时的一些旧事,左都御史一职很久没有正式任命,右都御史邓诲白天累死累活弹劾,晚上还得兼管都察院事,可谓是都察院一匹勤勤恳恳的老黄牛。 皇帝突然提起此事,众人虽然惊讶,却没有人出声反对——无他,尽管邓诲脾气不好,经常不给人面子,但他的品行和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可靠。 反正邓诲本来干的就是左都御史的活,只差一个名头,没必要在这里和皇帝呛声。 . “叶问石好算计。”桓悦负手,朝长廊尽头走去,“三司会审,上下至少能拖出一个月来。” 一个月足以做很多事,哪怕铁证如山,只要下足功夫,以叶问石的手段也能撬出一条缝来。更何况这个铁证并不是那么铁——只要周维一口咬定自己只是拿了点钱,根本不知道曹家干的是私通南朝的勾当,通敌卖国的罪名就没那么容易扣死。 杨凝皱眉道:“皇上,三司上下并非铁板一块,倘若有心很容易做手脚,为今之计,理应严密监视关押周维及其余案犯的牢狱。” 桓悦淡淡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天底下最严密的地方是北司,周维在北司里,谁都插不进手,一旦移交三司,不管是刑部大牢还是大理院的大牢,真想做手脚很容易。” 他面色始终沉着,那张美丽的面容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然而顷刻间桓悦展颜,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意。 “不过好在,朕本来就没打算靠周维动摇韩廷攘。” 桓悦转头,看向身后的杨凝:“朕记得你是承运初年的探花?” 杨凝应道:“是,臣蒙先帝恩典,承运二年点为探花,入翰林院任修撰。” 桓悦眼底的笑意一闪而逝:“很好,既然如此,今年春闱的主考官,想来你也能担得起。” 杨凝有短暂的惊愕——春闱主考官早就定下了,正是礼部右侍郎郑简。旋即他突然意会过来,郑简已经随着礼部尚书被卷入了名为周维的漩涡之中。 “翰林历来有储相之称。”在他前方,少年皇帝的声音冷凝而沉定,“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清流把握了翰林院,还想代代把握下去。” 桓悦缓缓道:“朕不喜欢,要改。” 杨凝深深垂首,他知道此刻其实不需要说话,只要听着就够了。他当年仅仅做了半年的修撰,就自请外放到定州当外任的小官了。虽然出身翰林院,但事实上从他自请外放时起,部分自诩清流的人就将他看成了急功近利自毁前途之辈。因此有一段时间杨凝很受非议,直到后来他因功回京入阁,加了少师衔,原本那群非议他的人则十之八九还在京中坐清贵的冷板凳。 正因为此,清流看不起杨凝,杨凝对他们其实也很有意见——人各有志,道不同不相为谋就算了,怎么还在背后败坏我的名声呢?合着你们重声名,重的是自己的声名,别人的死活就可以不管了。 更何况…… 杨凝轻微地眯了眯眼。 皇帝要用他,就是看重他长久外放的经历,要用他来打压清流。 既然如此,他就势必要依照圣心,踩着清流继续向上走。 . 雪醅在烤栗子。 她小心地坐在炭盆边,抓了把栗子丢进炭火中。不多时,伴随着噼噼啪啪的声响,几个栗子跳了起来。 “嘶——” 明湘和雪醅同时往后仰身避开。 栗子的香甜气息飘散开来,跳出来的几个栗子满地乱滚。 明湘朝后挪了挪,余悸未消:“算了,还是拿去给厨房烤,有点吓人。” 雪醅小心翼翼捡起地上的栗子:“郡主说得对,再不敢了,一个弄不好,要伤到人的。” 明湘招手叫人把炭盆端走,把栗子挑出来,又招呼侍立在一边的章怀璧坐下:“你是来当女官的,不是来当侍从的,坐下吧。” 章怀璧便在一边的锦凳上坐下来,她性情谨慎,尤其是大年初一宫宴那晚上明湘险些出了事,尽管不是章怀璧的过错,她仍然很是忐忑,行事更加小心。因此显得有些拘束,不敢加入话题,只默默剥着一个栗子。 “风曲怎么没回来。”雪醅比章怀璧自在多了,吃了个栗子,又去喝茶,“他不去,皇上召鸾仪卫上殿就得我去,那群朝臣看见我一个女人走到殿上,跟我命人挖了他们家的祖坟似的,恨不得当场和我吵起来。” 她顿了顿:“今天倒是好一点,他们自己忙着吵架,没工夫理会我。” 明湘道:“他们又不能拿你怎么样。” 雪醅:“可是我也烦,他们看见我是个女人,总恨不得多辩驳几句,好像我说什么都是错的,我不信他们敢这样对风曲——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云州的事还没了结吗?” “曹案这部分已经了结了。”明湘按了按眉心,“是他听了一些当地的风声,觉得有些不对,便留下查探一番——不过你说得对,人是他抓的,审是玄部审的,没道理抓你这个白部统领来顶缸,这样好了,我让他查清情况尽快回来,若是没什么意外的话,也就不必让你顶替他上朝吵架了。” 雪醅笑起来,清秀的眉眼弯出动人的弧度:“多谢郡主!” 明湘沉吟片刻,似是想说些什么。犹豫了片刻,还是道:“罢了。” 雪醅为明湘的欲言又止愣了愣,紧接着瞥了章怀璧一眼。 章怀璧知机起身,退了出去。 “您是想问皇上?”雪醅犹疑着问,“皇上今日也没问微臣,您为什么没进宫来……郡主和皇上有分歧吗?” 明湘道:“没有。” “那您……” “我正是为了避免和他产生分歧才不进宫的。”明湘平静道,“我明白这一点,他也明白。” “——人有时候会去追求一些本不必要的东西,甚至愿意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那是一时的冲动和莫名其妙的占有欲作祟,这种不理智的想法来时汹涌,去时也会很快,只要将二者隔绝开来,他应该很快就可以清醒了。” 雪醅有些茫然地望着明湘,一时不知道她话中暗喻的到底是什么。 咔嚓一声脆响,一只栗子惨死当场。 明湘凝视着手心里横死的栗子尸体,缓缓道:“希望他能清醒的再快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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