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悦一噎,不知怎么的,突然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口:“那管翡翠箫,我后来怎么没见过了?” “……” 刹那间桓悦确信自己听见了明湘一声轻哼, 紧接着湘平郡主干脆利落一甩手, 甩开了桓悦, 随手将那管玉箫放进案上的茶白锦匣里。 桓悦意识到自己方才无意间一句询问惹恼了明湘,无声地停顿两秒钟试图反思己身, 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在翡翠箫消失之谜中扮演了什么罪大恶极的角色。 桓悦简直无比冤枉。 明湘亭亭立在书案之侧,负手垂头看着案上的一卷卷宗。她似乎无论何时何地,何人之侧, 都能从容地做自己的事, 完全不考虑身后想破头也百思不得其解的桓悦。 “……皇姐。”桓悦不得不绕了半圈,探头挡住明湘的视线,“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明湘眼波一转, 似有无限光彩, 她目光落在桓悦的脸上, 又轻轻地哼了一声。 桓悦双手合十,露出个祈求的神态。他做出这副神情来也不显得古怪,反而像只狡黠的小狐狸,最擅长通过露出自己可怜可爱的一面来博取明湘的欢心怜惜。 不得不说,这一招老套但好用。 明湘终于大发慈悲开口提示他:“你记不记得你和桓明达发生过一次正面冲突?” 桓明达是废魏王世子的名字。 从年纪上来算,他是桓悦和明湘的堂兄。随着废魏王及其子嗣均被移除玉牒,赐死府中,他其实已经不能算是桓氏皇族的一份子,不过明湘习惯了这样称呼,也就没刻意去改。 桓悦扬眉。 他是东宫的嫡子,生来便是太孙,自幼受的是最精心最严格的教导,一举一动从无失措。当初先帝还在时,也曾经称赞桓悦,说他极像他的父亲——先帝最爱的嫡长子。 在他一言一行皆为懿范,从来没有污点的履历中,如果一定要说闹出过什么错处,那就是他和桓明达那一次正面冲突。 确切的来说,桓悦当时打的并不是桓明达,而是他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废魏王嫡次子,桓明恪。 那是父王和母妃相继故去的半年之后,桓悦与诸皇子皇孙一同在东阁中读书。东阁中的皇子皇孙年纪都小,还不到能够很好掩饰自己喜恶的年龄,而桓悦理所当然就成了那个众矢之的。 事实上先帝对他很是宠爱,一半源于桓悦嫡长孙的身份,一半源于先帝对爱子早逝的伤怀。这份宠爱使得他凌驾于诸位皇子皇孙之上,显得那样特别。 与桓悦年纪相仿的皇子们还好,生母大多出身不高,即使心中艳羡,也绝不敢和住在东宫中的皇太孙冲突。然而太子薨逝后,魏王身为诸皇子中年纪与实力最为出众的那个,顿时崭露头角,一飞冲天。 太孙年纪幼小,东宫人心不稳。反观魏王年富力强又有雄心,正是谋从龙之功的绝好人选,大批朝臣随风倒向了炙手可热的魏王,使得魏王气焰更加嚣张。 事实上魏王气焰嚣张,不是他过分自信,而是当时先帝确实在年幼的太孙和壮年的儿子之间摇摆不定。这份隐晦的摇摆能被魏王感受到,自然也能被日日和先帝相见、时常被先帝抱在膝上嘘寒问暖的桓悦感受到。 明湘比桓悦大三岁,桓明达比明湘还大一点,他已经知道隐藏自己的得意与欣喜,然而他的弟弟桓明恪还不满七岁,只学到了父亲与兄长的骄慢,还没来得及学到父兄的本领。 同样对皇祖父的偏爱心存不满,其他皇孙都能忍,偏桓明恪不能。 桓悦已经记不住他和桓明恪那场冲突最初的导火索是什么,只记得桓明恪一句满是恶意的童言将他的怒气推上了最高峰。 ——“你父王已经死了,看谁还能给你撑腰!” 两位金尊玉贵的皇孙扭打起来的时候,正值东阁散学,伴读们走得七七八八,桓悦这边只剩下赵珂,桓明恪的两位伴读却都知道他是个霸王脾气,桓明恪不走谁也不敢走。 伴读们迅速加入战场,总算他们年纪虽小还有最后的理智,没人敢去殴打皇孙,赵珂以一敌二被打的很惨,桓悦和桓明恪在地上滚成一团。 这景象对于侍从来说简直可怖,没人敢硬生生把两位扭打在一起的皇孙从中间撕开,但更不敢放任他们继续打下去——两位皇孙破了一点油皮,他们这些奴才就得提着头去请罪。 好消息是,东阁隔壁就是年长一点的皇子皇孙们读书的弘文阁。弘文阁也刚刚散学,而收拾书本准备离去的皇孙中,就有桓明恪的亲兄长桓明达,以及唯一能在弘文阁中读书的皇孙女、太孙最亲近的堂姐湘平郡主。 几个机灵的侍从狂奔去隔壁求援,正逢明湘和桓明达相看两生厌地各自从弘文阁门口走出来,闻言大惊失色拔腿狂奔。桓明达跑得更快,明湘那时身体不好,无论如何跑不过桓明达的速度,等她气喘吁吁地冲进东阁庭院中时,只见桓明达一手一个撕开扭打的桓悦和桓明恪,厉声道:“兄弟动手成何体统!” 桓明恪脸肿的像个猪头,反应倒是很快,一手几乎要戳到桓悦脸上去:“大哥,是他先打我的!” 明湘转眼一看桓悦满身狼狈的模样,顿时心疼坏了,再看一眼旁边鼻血流的像个喷泉的赵珂,一边令人去请太医,一边啪一巴掌把桓明恪的手拍了下去:“礼仪学到哪里去了?” 桓明达对自己的亲弟弟倒是真的疼爱,顿时大为恼怒:“我知道湘平你偏心阿悦,但阿悦把明恪打成这样,孰是孰非还要到皇祖父面前说个清楚分明,你和明恪一个小孩子计较细枝末节做什么?” “人无礼不生,国无礼不宁!桓明恪毫无礼数,这是你教出来的吗?”明湘厉声道,“阿悦还没开口,你上来先给他定罪是做什么?太孙的罪,轮得到你一个王世子来定吗?就是你不说,我也要先到皇祖父面前说清楚!” 她丝毫不问桓悦孰是孰非,坚信桓悦绝不会是错处更大的那个。桓明达被她吼得一愣,反而信心少了三分——他弟弟的脾气他也清楚,就算先动手的是桓悦,谁先挑事还真不好说。 桓明达没了底气,明湘就更有底气了。正逢太医一路小跑急急赶来,明湘先把狼狈的桓悦拉过去让太医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然后又把鼻血勉强止住的赵珂拉过来。 “明恪也伤着了。”桓明达在背后不满,“怎么能让朝臣之子排在皇孙前面?” 明湘那时候年轻其实也不大,还没修炼出后来八风不动的沉稳,身体不好不妨碍她阴阳怪气:“原来魏王世子有功夫和我争执,没空管自己弟弟的死活,魏王府的手足情深,我今日算是见识了——太医是我命人请来的,桓明达,你是亲王世子,我也是天家郡主,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对我指手画脚?” 桓明达简直要被明湘气疯了:“桓明湘,我看在你是女流的份上不和你一般见识,你如果再敢攀扯整个魏王府,就算到皇祖父面前,我也不对你客气!” 明湘还以冷笑:“你当我怕你吗?” 一行人吵到了文德殿里,先帝面前。 去的路上,明湘找了个机会问桓悦事情的前因后果,桓悦话一说完,明湘就明白,先帝肯定会站在东宫这一边。 因为先动手的虽然是桓悦,但根据桓悦的说法,桓明恪先出口辱及了他的父母。 在场的只有桓悦与桓明恪的伴读及侍从,谁的证词都不足以取信众人。那么归根结底,这场争执的结果看得是圣心。 换句话说,先帝更愿意相信谁,谁就赢了。 先帝生平最疼爱昭贤皇后所生二子,尤其是他寄予厚望的太子,堪称要星星不给月亮,当然,太子也当得起先帝这份宠爱,否则太子病逝后,先帝也不会如此悲痛了。 桓明恪出口辱及薨逝的太子,这简直就是先帝的死穴。 先帝皇孙众多,人都不一定记得全。能在先帝心里占据些许分量的,除了桓悦这个太子嫡出的独苗太孙,剩下的就必须占个长了。 长,指桓明达这种,年纪稍大些,先帝头几个出生的孙子。 桓明达算是长,桓明恪可不算,因此尽管和桓明达一母同胞,但先帝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关注这个小皇孙,自然也就对他没有什么感情。如果把桓悦和桓明恪放在一起比较,先帝怕是想都不用想就会选择桓悦。 明湘不屑地瞥了一眼另一边怒气冲冲的桓明达兄弟,心想真是亲兄弟,要蠢一起蠢。 果不其然,先帝在听他们各自把话说完之后,先是疾言厉色训斥桓悦不该对兄弟动手,紧接着话锋一转,千百倍的怒火倾泻在桓明达兄弟二人身上,主要集中在挑起事端的桓明恪本人身上。 先帝盛怒之下还记得太孙功课要紧,责罚桓悦的方式是给桓悦功课翻了一倍,还要在一个月内抄写三遍礼记交上来;对桓明恪先帝就不在意功课了,直接令他回府自省。 这个责罚可就太重了,历来各皇子嫡子入宫读书,是极大的恩典。先帝令桓明恪回府自省,却没说什么时候可以回来,相当于剥夺了他入宫读书的资格,将来能不能回东阁读书就看皇帝心情了。 “……我就记得这么多了。”桓悦双手一摊,疑惑道,“后来如果说发生了什么,那就是我们跟魏王父子的关系变得更差了,不过后来大家年纪大了点,都知道装一装了,也没再冲突过——不会是皇姐你私下去找桓明达赔礼道歉,把那管箫送给他了吧!” “当然没有。”明湘哂笑,“我像是会轻易对旁人低头的模样吗?” 桓悦当然知道明湘不是这个脾气,但他实在想不通除此之外那管翡翠箫还有什么消失的方式了。 明湘冷哼一声。 “桓明达这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第二天回过神来知道吃了大亏,私底下要给你使绊子。” 桓明达年少时脑子不好使,一开始以为皇祖父没罚桓明恪功课和抄书是好事,喜气洋洋回府,被魏王抓过来提着耳朵一顿教训,才反应过来这是吃了大亏。 他那时年纪也不大,奉行有仇就报死活忍不住的行事准则,第二日就谋划着给桓悦和赵珂使绊子,具体执行方案是在桓悦练字练废的纸中掺杂进写着对皇祖父怨怼之语的纸团,然后找机会‘发现’这件事。 不得不说,桓明达脑子不聪明,行事倒是很毒辣。可惜他执行能力跟不上毒辣的想法,实施到中途被明湘当场抓获。 她原本想扭送桓明达到先帝面前,然而桓明达的侍从反应很快,当场把纸团吞了。 明湘:“……” 桓明达一开始吓出了一身冷汗,一见侍从把纸团吞了,先投过去一个赞赏的眼神,然后开始得意洋洋:“湘平你匆匆忙忙过来干什么,瞧你走的快点就要喘,正该老老实实躺在凝和殿里绣花,偏要来弘文阁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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