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若有个山高水低,娘娘身后的谢家,当做安定庙堂的础石、扶危定倾的栋梁,这正是微臣今日甘愿冒险、无旨引娘娘面圣的缘由。” 仪贞被这番话震慑住了。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朝臣的谋算,尚且是阳谋,便叫她一时无所适从。 华美辉煌的龙床里躺着一个生病的人,而在众人眼中,那里蛰伏着一场山雨欲来。 她定了定神,答说:“知道了。”转回身来,看着高院使将窖中新取的冰块置于皇帝膻中,又打开药箱,抖开针囊,对着皇帝两条手臂凝神刺了几处,囊中银针渐渐减少,他下针的动作亦越来越缓慢。 扎至某一处,皇帝猛然痛呼一声,旋即大汗淋漓地醒转过来,急喘两声,又跌回枕间。 高院使满头满身的汗比他淌得还厉害,也顾不上擦拭,松了一口气,手掌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几近虚脱地冲仪贞点了点头:“臣去外面拟药方儿。” 孙锦舟扶了他到外间坐下,黄碧林也出去了。床榻前空了一半,仪贞正欲走过去,手却被拖住了,回头一看,原是方才把一边床幔攥得太狠,汗水粘实了。 她张了张五指,收回手来,想一想,又拿手帕仔细揩了一通,这才坐到床头的小杌子上,轻轻拨了拨皇帝黏在眉尾的碎发。 蜻蜓点水的触碰,亦能感觉到他的皮肤微烫。先前给皇帝浸冷手巾的冰水还没端走,仪贞想着新拧一个来给他敷敷,起身时垂下的指尖被虚虚勾住了:“蒙蒙。” 皇帝乏得很,勉力睁开眼皮往上扫了一眼,朦胧瞧见一个小个子侍卫,于是放心大胆地呓语起来:横竖他们都不知道他唤的是谁。他实在太需要这个幻象了,四肢百骸传来的疼痛活似被生生碾碎一般,他甚至怀疑是他们给他下了毒。 不过他立时死了也没什么要紧了,嗣子已经寻访好了,他够对得起他们了——那些列祖列宗,将来去了阴曹地府,只有他们羞于见他的,再没有他不敢见他们的。 拢在掌心的几根指头柔软温凉,这份惬意太真实了,他情不自禁地,想再喊一喊那个乳名儿,无奈躯体太沉重了,泥沼覆上他的眼睑,将他拖进了一片黑沉里。
第111章 一一一 药煎好端上来的时候, 皇帝尚还睡着,仪贞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高院使上前来查看了一眼, 低声说:“这会儿气息平稳, 是真睡沉了, 药先搁着吧。” 仪贞“嗯”了声, 一只手被皇帝握着不放, 另一只手别别扭扭够着去探了探他的脑门儿:“温度也降了些。” 高院使慨然点了点头, 一张脸笑起来真跟千瓣菊似的:“还得是这么着管用…” 仪贞有点赧然, 但也觉得老先生这话十分在理,抿了抿唇, 说:“您老辛苦啦, 也歇一会儿吧!” 气声儿说的,正是怕惊扰着皇帝,不料他仍是挣了一挣, 吃力地将眼皮儿撑起来,目光不知瞄没瞄准仪贞, 便又合上了。 这一觉又支到了夜深, 寝间里仅留了盏油灯,仪贞就着朦胧微光,吃了些孙锦舟呈进来的桃花粳米粥,一并送来的家常衣裳尚没换,觉着不利落。 高院使等人都在外头耳房里轮班值守。仪贞命人取了只紫砂穿心铫来, 搁在烹茶的小泥炉子上,以备随时为皇帝煎药——也不是怕劳动了旁人, 只是她这会儿受了皇帝素日那份古怪刁钻熏染,非要亲力亲为不可。 正对着炉火发呆时, 那厢皇帝忽然连声咳嗽起来,仪贞忙扭过身,见他强自要起,赶紧伸出手去扶,一面替他顺气,一面问:“好些了吗?要不要喝水?” 皇帝闻声仰起头来,像是不认识她一般,定定将人端详了半晌:“你是谁?” 仪贞心里一梗,念着他在病中,不宜赌气,便答:“我是蒙蒙。” “蒙蒙。”这两个字从他舌尖滚过,随即他笑了一下:既然是他自己编来哄自己的幻象,那么面前的人说得出这个乳名也很合情理。 左不过是某个内侍或者宫女。他放任自己倚靠在她怀里,语调积黏地支使人:“我想吃口甜的。” 仪贞答“好”,轻拿轻放地将他安置在大迎枕上,掖了掖被角,而后起身走到桌案边,目光在四层八槅食盒里逡巡了一遭,没挑出可意的来,只得唤人现做去。 “别叫人。”皇帝看出了她的意图,立即出言制止。旁人一进来,必要和这个人搭话,那么幻象就该消逝了。 仪贞此时自然无有不顺着他的,折回来曼声打商量:“蜜饯使得吗?我记得有一匣子衣梅…”这是生津润燥的东西,于他的症候亦有裨益。 皇帝顿了一霎,哑声应了。 仪贞便开了螺钿矮柜,自上头一槅里取出个圆瓷盒儿来,揭盖瞧瞧,金红莹润的惹人喜欢,这才捧到皇帝跟前,小银叉子戳得一枚递至他唇边。 皇帝启齿含了,初入口尝不出滋味来,抿了半晌,后知后觉它理应是甜的,只是压不住嘴里的苦涩,那股甘美轻薄得近于飘渺。 下巴底下又伸来一只白嫩嫩的手,透着绯色的掌心向上,是她等着接他吐出来的果核儿。 皇帝别开了脸,发木的舌尖将梅核抵到腮边:“茶盅给我。” 仪贞依言端了只五彩盖碗来:“没搁茶叶,清水漱漱口吧。” 皇帝竭力自己去接,不是为了解渴,单接过茶盖,翻面朝上,唾了口中梅核,这才还给她。 仪贞心说他还同自己见外,想是仍怄她的气,暗暗叹息一声,亦不宜明着劝,恐越发招惹着他,乖乖接了茶盖搁开,再劝:“是我想得不周,该先漱口的。这会儿将就些,把药喝了再睡一会。” 皇帝没有异议,由着她忙活一番,端来只犀角雕碧筒杯,里面满盛着温热的药汁子,又取一张手帕对叠、塞进他亵衣前襟:“这药煎起来便苦得很,我怕一匙匙喂着折磨人,可你又端不住碗,还是拿这杯子吸着喝好些。” 她的细致体贴永远伴随着絮叨,皇帝最是烦人话密的,又兼眼下身子不豫,居然丝毫不觉得厌烦,耳旁风似的随她吹拂,低眸专注地啜饮那一深杯汤药。 是极苦,但苦口良药么,没什么不受用的。他细品尽这黢黑的玩意儿,埋头太久,又隐隐眩晕起来,不由自主地晃着手朝她够了一够,三分真七分假的羸弱,眼睛犹不肯闭上,水光盈盈地望着她摘下手帕给自己擦拭嘴角、照料着漱口、最后半搂半抱地挪回被窝中,边边角角都压得密不透风。 他望得眼睛都发酸发胀了,却硬绷着眨也不眨一下,怕真阖上了,梦就醒了。 仪贞没他那么多顾虑,给他收拾完床被,自己亦困了,拖回方才撤去的大迎枕,端端正正地放在外侧床沿儿,屈膝往床前杌子上一坐,身子往前一趴,软软和和的正正好,手略微一扬,进可不时探查皇帝退烧情况,退可拍着他的肩膀哄他入睡。 皇帝没问她这么趴着难不难受,喉头堵得他无计可施,任她没轻没重地拍了好一阵,总算停了下来,腕子无意识地往绸缎外滑。 他及时地捉住了她的手,缓缓握在掌心:就握过这个残夜吧,在她醒来前就松开。 次日仪贞醒得比谁都早,一则确实睡得不舒坦,二则梦里仍惦记着皇帝的病,睁开眼,起身活动活动筋骨,琢磨着自己能出点儿什么力。 皇帝背对她侧卧着,大概是半夜里翻的身。仪贞瞧见自己掖得严严实实的绸被掀起了一角,干脆摸上床去再捋一捋,不慎扯着他几丝头发,连忙撒了手,怕牵痛了他。 屏息察看片刻,皇帝照旧岿然不动,仪贞又提起心来,指尖还没挨着他的脸,他倒越发往枕头上挤了。 得知他是清醒着的,好歹安心两分。仪贞按捺住张口就调侃人的秉性,继续温声细语:“我不过瞧瞧你还烧不烧,这会儿感觉如何了?” “等院使来。”这语气够生硬的,撂地上能砸出一个坑。 仪贞满口“好好好”,不与他计较——原本脾气就大的人,且生了病浑身不爽利,你能指望他温存到哪儿去? 到底忍不住怀想他昨夜楚楚可怜偎在自己臂弯里的模样。谢仪贞这个人,再担忧也不改好色本心。 外头天刚微亮,入了春的清晨仍有两分寒意料峭,到底有别于冬日的萧瑟肃杀,处处透着一股万物复苏的欢畅。 孙锦舟悄没声儿地猫腰进来,正撞见这位主儿笑眯眯端坐着,一时两人说不清谁吓了谁一跳,大眼瞪小眼一瞬,孙秉笔率先回过神来,指了指另一只手里提着的大铜壶,示意仪贞到一旁屋子里洗漱去。 仪贞回头看了皇帝一眼,倒没谦让什么先后——是该把自己拾掇清爽了,才好回他面前卖乖嘛。 旁边梢间里的东西都齐全,香露香膏之类更是仪贞在猗兰殿时用惯了的。她自己在里头梳洗整饬,孙锦舟就在门口隔帘儿守着,仪贞因问:“慧慧呢?” “她还跟从前一样,留在猗兰殿当差,专管照顾娘娘的猫儿和花。”孙锦舟道,“牙具面巾一应都是依她说的,奴才从库房新取出来的,娘娘用着可还称意?” “原来是她费心了,自然样样称意。”仪贞说着,有点话犹未尽的滋味。 “慧慧待娘娘的忠心,一向日月可鉴。”孙锦舟猜得到她想说什么,“只是如今含象殿戒严,闲杂人等皆靠近不得,还望娘娘见谅。” 仪贞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皇帝轻易病不得,一点风吹草动,足以使上下内外厉兵秣马。 她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问出了自己心底的疑窦:“陛下这半年多,难道一直欠安?” “那也不是。”孙锦舟否认得很干脆,“陛下一贯励精求治,没什么雅好消遣,这点您是知道的。有劳无逸,当然于身子骨无益。” 她自是清楚的——孙锦舟这算冠冕堂皇的说法儿了——皇帝心思重、城府深,朝堂上的政务已然繁重不堪,官场里的云诡波谲更令人力倦神疲。 他实在没工夫寻消遣,或许也没心思寻消遣。后一层缘故仪贞认为不妨全揽到自己身上。 幸而她从不是自苦自抑的作派。既然皇帝已经退烧了,那就很不必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反叫养病的人多心。黄碧林等人的部署她不随意置喙,她只管陪在皇帝跟前,倒个水端个茶、掖个被子暖个床,将人照料周到就是了。 收拾利落出来,又回到皇帝床跟前。孙锦舟新拧了个热巾子予皇帝擦脸,仪贞则捧来漱口的香茗,皇帝撩起眼皮扫了她一眼,懒洋洋地没有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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