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门便不出门吧,蛰居些时日也无妨,为的是将来长长久久的逍遥自在。 思及此节,趁势接着往下谋划:“事情左不过两三个月就能了结,届时倒好去金陵祖宅住一程,游山玩水,顺带也认一认那边的姊妹。” 仪贞自己掰着指头合计,计较的却不是谢昀描绘的那番前景:“你说,皇后丧仪,陛下肯不肯露面?我能不能见他一面?” 做人要有良心。她到底信奉这么个道理——皇帝要放还她,有的是直截了当的法子,眼下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是顾全谢家的颜面。 她常常想,他与她之间原没有深仇积恨,诚如对谢昀说的,相伴这么些年,平地起波澜一般转眼间将两人撇开这样远,如何不叫她每每想起、扼腕叹息? 直到前回听见俞懋兰“鱼肉刀俎”之论,她才隐隐觉出几分滋味来:皇帝是对她彻底灰了心。 刀俎放了刃下鱼肉一条生路不说,还让鱼肉逃也逃得体体面面。 可她至今犹感抱憾。明知覆水难收,仍企望见他一面,大概愿见他康健喜乐,内里的亏欠方可略略消减吧。 将来去了南边儿,逢着香火灵验的佛寺,再替他祝祷夫妻谐和、儿女绕膝。 谢昀半晌没答言,似是骂也懒得骂她了,按捺一阵,西子捧心状迎着晨间凉风出了房门。 无奈归无奈,春耕节在即,做哥哥的还是给她找了个辙儿:籍田里头修建了一架新式水车,皇帝打算亲往观摩一二。 仪贞扮作长随,紧跟在两位兄长身边,眼巴巴望来了御驾,也不敢引颈抬首大喇喇地看,不过余光瞟见一点鲛青色袍角,皇帝自车驾上下了地,一众臣吏乌泱泱地从两旁随侍其后,她混在最外|围的仆役堆里,后头再没人了,这才活动了下脖子,放眼遥遥寻见一个后脑勺。 浩浩荡荡的庞大队列,龙头已到了水车跟前,龙尾尚还没曳过九宫八卦。意外的是,隔得远了,仿佛看得更清明了。 皇帝是天生的宽肩细腰,单瞧背影不觉得,侧身对着仪贞时,依稀瘦削了不少,微微仰着下巴审视面前的水车,神情淡泊地听左旁官员哈着腰比划解说,有一种锋锐的倨傲。 这种观农不同于大朝会,不唯品衔论。专司专职的官吏们簇拥在近前,以待圣上垂询。谢时谢昀这样的外行就纯粹跟着看看热闹了,离得不远不近,走马观花,也不担心妹子落在末尾有什么闪失——谢时那个货真价实的稳妥长随就近照看着,出不了纰漏。 长随叫骆达。仪贞对上过战场的军士有着天然的敬重,一口一个“骆大哥”地唤着,及至这会儿忽然哑了声,眼睛盯着人山人海里傲岸不群的那一个,几乎发了直。 骆达是个本分到木讷的性子,恪尽职守里历来只有分劳没有分忧,见状索性缄默下来,竟不宜劝慰。 未容他再掂量着应对,那厢皇帝冷不丁地扭过头,一霎目光直射过来。 仪贞被他刀子似的眼神钉在当场,慢半拍才缩了脖子。幸亏她个头不高,皇帝没能透过重重叠叠的人头揪出她,少顷,便容色如常地将脸偏回去了。 她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果然人心不足蛇吞象,偷偷摸摸地瞄了一眼,就想再多瞄一眼、再瞄真切些。 她太久没有见识过他的冷淡了,油然而生一股难以下咽的酸楚,不为自个儿,而是为他。 前方传来的动静她一时不察,全无防备地被人一扽,歪倒在地,险些崴了脚脖子,惊呼声将欲出口,酥麻麻的水汽拂在脸上,原是飘起了牛毛细雨。 皇帝下令回銮,道边顿时扑拉拉跪了一地,拱卫司及几位老阁臣则正婉劝,怕路上泥泞,赶急了不稳妥。 仪贞心里一动,眨眨眼,瞅住了天边那意意思思的几朵絮云,暗暗下了个决心。 譬如赌徒开盅前拜鬼求神一样,电光火石间,胜负已明——春雷响,万物长。牛毛似的雨丝顷刻化作豆子 ,“噼里啪啦”跳跃在天地万物,撒欢生长。 这是人不留客天留客。眼下再没甚可争执的了,伺候銮仪的太监们忙忙地张起曲柄金龙云纹华盖,拱卫司一班精军各个压着刀,铜墙铁壁似地护送皇帝坐进马车,一径驶入先农坛斋宫。 殿后的大臣们就得干淋着跟上,随行家仆中纵有带了伞的,这会儿也不可献好出头。仪贞扯着袖口擦了擦眼睛,搜寻着两个哥哥的踪迹,还没上去招呼一声,就被横空出世的一把雁翎刀截了道。 万幸,刀鞘还在。可拱卫司上上下下焉有吃素的,赤手空拳照样取你狗命。仪贞顾不上别的,闭眼大喊:“刀下留人!” 这话真有话本子里写的那般管用,仪贞惊魂未定地重睁开眼时,对方恪守道义地等着她的下文。 大眼瞪小眼一时,仪贞反应过来,不是江湖道义管用,而是恰好遇见了熟人。 “皇后娘娘?”拱卫司指挥使刘玉桐满脸写着迷茫,“您这是…”闹哪一出? “刘大人别来无恙呀?”仪贞讪笑两声,也不跟他打马虎眼儿来:“我想求见陛下,大人替我通融通融吧!” 刘玉桐一愣:仪贞出宫始末,他倒是知晓个七八分,殊不知缺少的那二三分,恰恰是不离题的关窍。 总之,这位拱卫司供职的刘大人有着出淤泥而不染的仁厚心肠,当即一口答应,侧身让仪贞先行,又命属下飞速取来一把伞撑开:“委屈您,得腿儿着过去,再不挡挡雨就真是咱们做臣下的该死了。” 仪贞毕竟不是才抽条儿的小树小草,一场甘霖兜头,浇得她蔫了吧唧,此刻对刘玉桐不由得十二分感念,连周遭人等的侧目也全不当回事儿了。 不过,拱卫司乃天子心腹,历来公干私干,再离格轮不到旁人说三道四。是以仪贞一路顺顺当当进了斋宫门,在大殿一侧拱卷掖门前等着刘玉桐入内回禀。 斋宫是院中院的布局,皇帝在后殿休憩,大臣们则在大殿与后殿之间的东西配殿安置,虽然暂无公务可忙,但毕竟圣驾当前,不好闲磕牙打发时间,不外谈些农耕蚕桑,兼或吟一二篇颂圣诗词。 仪贞鸡一嘴鸭一嘴地听着,百无聊赖之下,心跳也被雨敲瓦当的节律带偏了,如惊马如残漏,终没法消停。 她低着头,在润湿的青石阶沿磋了磋脚,不大得劲儿地又缩回去,怕泥点儿真沾上鞋面,一时不好看。 直等到雨歇了,天又放了晴,刘玉桐可算姗姗来迟,后面跟着个人,却不是皇帝,是来领妹妹的谢昀。
第110章 一一〇 谢昀冲刘玉桐拱手一揖, 谢他走这一趟,而后转向仪贞,漫然笑笑:“我带你去烤火, 等衣裳鞋袜干了再回去。” 仪贞不答, 眼眸从刘玉桐身上转过, 转到后殿紧闭的门窗, 云散雨霁, 琉璃瓦上隐隐泛出虹光来, 瓦檐下空无一人, 在这片生机盎然里突兀地不合时宜。 她微错了错牙,猛然拔腿往里冲, 谢昀与刘玉桐联手都没拦住, 下一瞬,散布在暗处的亲卫一人一枪架住了她。 “吱呀”,浸了雨水的窗杦推起来不够顺畅, 皇帝的身形半掩其后,没发话, 其余人等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进来。” 没有指明是谁, 仪贞生怕别人再同她争抢,挣脱迟疑松开的长|枪就开门进了屋。 “有什么事,非要见我?”刨根究底的话,声调并没有什么不耐烦,依然算得温和。 他在装相。仪贞忽然意识到, 若不是才见过他在众臣属面前冷酷无情的表现,她差点真被糊弄过去了。 他无法漠视她, 他痛恨她——是,只有他痛恨的人, 方值得他假意敷衍。 仪贞盯着他斟茶的手,打好的腹稿像被雨淋湿泡烂了,污七糟八的墨痕辨不出只言片语,结结巴巴地拼凑起了字眼:“我…年里得了宫中的赏赐,我还没谢过恩…今儿特意…” “就为这个?”他似是觉得有点好笑,向外挥手的姿态且透着点儿不耐烦:“往后别做这样的事儿了。刘玉桐这个人念旧,遇上他是你走运,下回再没这么凑巧,岂不血溅当场?” 她本来就要死了!依照他们的布署,她下个月就要“死”了! 她在这一刻忽然体会到了,为何李鸿从前老是无缘无故咬她。当你满心情愫不得诉、诉不得的时候,对面的人却永远驴唇不对马嘴、答非所问,那滋味无法言喻。 仪贞吸了吸鼻子,气焰尽灭:“我、我有点渴…” 牵着袖口自斟自饮的人没理会,低眉搁下茶杯,复起身吩咐:“回銮。” 拱卫司的人虽没跟着进来环侍左右,可都隔着墙屏气敛声地候着,以防真生出异变来。仪贞再多的话也没机会说了,鱼贯而入的亲军后头缀着谢昀,冲她招招手不算,生怕她犯犟脾气,进而一把拉住了她,逆流而退。 她没拧着他,让去配殿就去配殿,让烤火就烤火,让喝热茶就喝热茶,身上暖和了就裹上大哥的袍服,也不扮什么长随了,靠坐在熏笼边等谢家的马车来接。 踏出门再见天穹时,一片湛蓝,万里无云。来了又走的春雨仿佛痴人发梦。 淋了雨又丢了魂的人没作下病,千珍万重滴水不沾的人倒发起了高烧。 这一回是他自己发觉的。再没人有胆量来探一探皇帝的额头烫不烫。 起先也并不怎么。回宫先见了一轮六部的官员,庐陵王家那个李栩又捧着写好的策论来请御览。 这是皇帝昨日出的题。一天的光景难为他写了洋洋洒洒一整卷,惜乎运道不旺,皇帝不耐烦细看,随手压在玛瑙镇纸下。 带着三分倦懒处理了一整日政务,犹当是心里头的缘故。直到了安寝的时辰,躺在床上照旧不能入眠,僵挺着闭了眼硬捱,隔三道墙拐五个弯的地方有谁咳嗽一声,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这夜的僵卧冷得不同寻常,厚密的锦被真化作了大山,冰凉又沉重;炭炉子里毕毕剥剥响得热闹,温度却被金丝罩子全罩住了,传不出来。 他抖嗖得牙关都咯咯作响起来,神志也糊涂了,竟想不起来要叫人。 叫谁?他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里,外头遍是王遥的眼线——他们全都巴不得他死! 他传不出消息去的。结网的蜘蛛以身作饵,煞费苦心地静等猎物投来,小小的脑仁儿里可曾有过对穿堂清风的忧畏? 他忽地从床上惊坐起来,赤脚往外踩,平滑如镜的金砖墁地,叫他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绕过屏风,跨过门槛,摸索到被他束之高阁的那把竹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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