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彷徨了片刻,举步走下一级阶砌,席地而坐。 “陛下。”碧青石阶凉幽幽的,仪贞略一犹豫,舍命陪君子地跟着坐了:“我听慧慧说,王遥置在宫外的宅子抄完了?” 皇帝低低“嗯”了一声,又说:“你坐过来些。” 仪贞没多想,依言往他身边靠了靠:“咱们就拿这笔银子,给姚家上下建衣冠冢吧!” 以彼之血,祭我之失。这做法很有传奇话本里快意恩仇的劲儿。在给姚家平反昭雪的事儿上,朝中各派大臣已经摇唇鼓舌了数回,皆不如她这提议来得痛快。 皇帝凝滞的目光终于微微一颤:“好。” 他想了想,自己手里就只有当年习武时,姚洵惯用的那把长剑,姚家其他人的遗物,还得从旁人那里搜罗——姚家十族皆遭毒手,有没有这样的“旁人”呢? 他并没有太多信心。姑且一试,无非因为拱卫司副使刘雨桐临阵倒戈时,曾对他说:“十族亦有十族。” 彼时他被高热折磨得不人不鬼,在王遥等人眼里,已然是只差镇魂钉钉上的棺材瓤子,接受这人的投诚,即便无利可图,倘或有害也无伤大雅。 后来证实,他赌对了。 十族亦有十族。这世间果真有散落难觅的星星碎芒,纵然微渺,但永夜来临的时候,不难发现,那些沉默的光点逐渐拼凑到一起,铭记着一个人一生的吉光片羽。 “啊啾。”仪贞打了个喷嚏,一只手按在小腹上,手肘轻搡了搡他:“地上好凉,咱们起来吧。” 皇帝欲再拉她,可她因为方才没来得及扯出帕子,是以手掩住口鼻打的喷嚏,万一沾有唾沫星子,让他老人家嫌弃了呢? 自己一鼓作气站起来,跺了跺脚,对跟着起身的皇帝道:“陛下,快把这消息告诉贵妃去!” 是要让沐昭昭知晓,心里有个慰藉。皇帝被她架秧子送到寝殿门外,暗想这缺心眼子指不定又在乱点鸳鸯谱,但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须得分说: “谢仪贞,可以原谅有关那架秋千的龃龉吗?” 他厌恨过的是那个不辨面目的“奸臣之女”,不是眼前有血有肉的谢仪贞。 他后悔了,但昨日难再,覆水难收。 仪贞一愣,旋即笑着点点头:“嗯,快去吧!”
第39章 三十九 隔了一旬, 建衣冠冢的事儿初初有了眉目,恰逢上休沐日,皇帝换了身葛纱道袍、戴着时兴的绉纱逍遥巾, 穿花拂柳地往猗兰殿散着步。 谢仪贞爱花哨。因宫殿两旁历来不让栽种高木, 她便隔三差五地养些藤缠蔓绕的香花香草, 廊边阶下随处可见, 翠蓝冷红的结一大串, 确实不怕贼人藏匿——来了也得被这网罗困得插翅难飞。 皇帝心里好笑, 足下倒径直往那蜂蝶翩跹的深处走。 庭下幽花取次香, 飞飞小蝶占年光。 幽人为尔凭窗久,可爱深黄爱浅黄? 这意境是多么拨动心弦, 可实际上——理应凭窗久的幽人这会儿正一心弄笛吧, 猗兰殿内隐约有笛音响起,若不是皇帝原本精通音律,只怕会以为是怪声怪气的闹猫儿。 她真是没什么天赋啊。皇帝皱着眉想到, 何苦执着于此,损人不利己。 嫌弃归嫌弃, 皇帝其实尚还记得, 从前她求过自个儿指点一二,那时他没有答应。 他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转身往笛声传来的方向走:他绝不是好为人师的,无非去试试那缺心眼子还有没有点拨的余地, 实在不行,就此打住吧! 待到进了后殿东次间, 仪贞果然在这儿,见着皇帝欣喜得跟什么似的, 蹲福都行出了拜师礼的架势。 “陛下快替我瞧瞧。”茶才刚奉上,谱子也跟着凑上来了。仪贞百思不得其解:“这本曲谱是我特意去文渊阁翻出来的,总不该有错漏吧?怎么吹着不是那么回事儿呢…” 皇帝无法,接过来一瞧,惊悉她适才吹的居然是《菩萨蛮》。 柳庭风静人眠昼,昼眠人静风庭柳。 香汗薄衫凉,凉衫薄汗香。 手红冰碗藕,藕碗冰红手。 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 这一曲回文得有趣,眼下应时应景,只不应吹笛人的心。 皇帝抬头看了她一眼,许是方才吹奏得辛苦,她这会儿正拿银镶白玉柄果叉子叉西瓜来解渴。 察觉到皇帝的目光,仪贞连忙把剩下小半口西瓜塞进嘴里,一面取过旁边另一支果叉,殷勤地叉块儿果肉递上去。 连叉子都要各使各的,他又怎么教她吹笛呢? 皇帝不知怎的,脸上泛起一片热意来,且把曲谱一搁,黑不提白不提的,转而另起了个话头:“从前的凤印从王遥宅子里抄出来了,朕嫌晦气,索性不要它,另刻了个新的,你收着。” 仪贞受宠若惊,连忙将手在帕子上擦干净了,这才揭开他推来的宝盒:皇后凤印,制与帝同。玉螭虎钮,文曰“皇后之玺”。 无授印不算拜官,何况是方莹润无暇的新印。她喜孜孜地双手捧在怀里,翻过印面一看,却不是这四个字。 “凤仪安贞?这不成我的私印啦…”仪贞咕哝道:“将来传不了后世,岂不是一朝皇后一方印?” 这反应还算是有长进的。皇帝暗暗敁敠,至少考量的是传承后世,没再提让贤贵妃的话了。 他不肯说这是自己特意吩咐下去的,只道:“若将来连这点挑费也捉襟见肘,那皇帝不当也罢。” 真豪阔哉!仪贞抿嘴而笑,听见皇帝又问:“知道‘安贞’二字的出处吗?” 仪贞仔细想了想:“仿佛是《易》里面的话,什么安贞之吉。不过这些卜筮之道,我实在不能略通。” “《彖》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终有庆。安贞之吉,应地无疆。①” 皇帝娓娓道来:“这是坤卦彖传。坤卦乃乾卦之至,顺承天道,厚德载物,故而取牝马为象,盖因‘天马行空’易,‘行地无疆’难,非顺势应时、披荆斩棘不可得。昔日周文王虽领悟天命,中道未必不曾迷失其志,迷途知返,方有西南得民心、东北失民心之说——武周居西南而殷商居东北嘛。如今沧海桑田,何处为得,何处为失,自该另论。既来之则安之,便是大吉。” 仪贞听得云里雾里,可这话中之意,没法儿掰得更细了,囫囵点点头:“容我再钻研钻研。” 皇帝没指望她能醍醐灌顶。口若悬河地扯了一大篇,遮遮掩掩的不过“留下来”三个字。不能说,说了就是打草惊蛇。 他看着她将胳膊撑在榻几上,咬着唇儿冥思苦想,不由得冁然而笑。拾起一旁的玉笛,抵在嘴边,缓缓吹起来。 郎笑藕丝长,长丝藕笑郎。 原来不是曲谱有错漏,是她的造诣远远不够。 这静谧的夏日,暗暗浮动着一股令人慌乱的微黏热气,仪贞不动声色地展开手帕,悄然挡住了脸,将其归结为自己相形见绌下的一种羞赧。 “陛下,”她瓮声瓮气地说,“我不想学笛子了。” 这话按说正合他意,但皇帝居然觉出几分怅惘:“半途而废,是君子所为吗?” “我本来也不敢以君子自居啊。”仪贞坐直了身子,摒去那股异样的滋味儿,正色问起姚家福地选好了不曾。 皇帝说:“论风水吉壤,普天之下无出皇陵其右者。朕已下了敕令,将衣冠冢立在皇考永陵的神功圣德碑亭内,供后世瞻仰。” 仪贞点了点头:“这是该当的。” 她问心无愧,故而能够这样举重若轻地盖棺定论,可朝堂里头,那些分党分派的大人们不是啊!一句陪葬皇陵,简直掀起了一场滔天巨浪。 即便皇帝不诉苦,她靠猜也猜得到,他在其中斡旋、补缀、弹压、招抚,可谓费尽心血,哪怕有一丝疏忽,也决计挣不出如今这个结局。 因而关切道:“这消息,贵妃知道吗?” 皇帝摇摇头:“一时差人知会她一声吧。” “借旁人之口做什么?”仪贞不由得语重心长起来:“陛下,你是良金美玉、昂昂之鹤,唯独口舌上欠缺了些,逢着紧要关头,实在吃亏得很哪!” 纵然她一派忠臣直谏的作派,皇帝也好比东风吹马耳,过而不闻——他口舌上有欠缺么。 “像那姚家二公子,我小时候也见过一回。”仪贞顺着她的心得继续往下说:“论模样嘛,也不见得比其他几家的儿郎出挑多少,不过天生爱笑,长辈们都喜欢得了不得。三岁看八十,想来确实胜在性情…” 她后知后觉,总算知道这话不大妥了,似乎有含沙射影之嫌。 硬着头皮一瞥,对面艳若桃李的人果然正冷若冰霜地睨着她。 “不是…”仪贞心里头可冤屈了:“我寻思着吧,真心对一个人好,排忧解难和嘘寒问暖都很珍贵啊!既然做了这么多,偏藏着掖着,难不成是要等那人自己随缘觉察吗?这可不算高明。” 是吗?皇帝忽然决定暂且将错就错,探一探她对男女之事究竟是怎么个想头。 “那依你看来,怎么着才最能打动人心呢?” 仪贞闻言不禁蹙眉,好生思索了一阵子,才笑道:“这冷不丁的一问,还真把我问住了。家常过日子的话,哪怕摘星星摘月亮呢,也只能显那么三两回的身手,又不是后羿。左不过是天凉了给加件衣,天热了给扇扇风;欢喜时能一道笑,伤心时能一道哭;得闲便赏花赏月,不得闲便男耕女织…末了这句陛下不适用,意思到了就行。” 相濡以沫,细水长流。皇帝觉得,样样都不难,可在她那里,又样样都难。 他冥思苦想了许久,终于想出了一件可以令她欢喜的事儿:“月前骠骑将军上书给朕,请求回都中料理婚事,算算日子,快到了。” “真的!”仪贞眉开眼笑一瞬,转而又发起愁来,谄笑着跟皇帝打起了商量:“陛下,念在我出谋划策的份儿上,能不能赏我个恩典啊?” 出谋划策?她可真有脸说。皇帝不露声色,只道:“且说来听听。” “二哥哥的婚事,不知陛下是怎么个决断?”仪贞道:“先前陛下说的坤为乾之至、顺势应时、迷途知返,我很是受教。谢家若再与宗室结亲,算不算遵循正道,温顺养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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