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慧愣了一下,忍不住问道:“娘娘不是还要出门吗?” 仪贞奇道:“我不出门呀。快给我换个简便的发式,我就在这儿消磨一日了。” 她都开口催促了,慧慧只好磨磨蹭蹭地替她摘头面,什么珍珠箍儿、挑心、掩鬓,全卸下来,脑袋登时轻了两三斤,散下来的青丝梳顺,搽一点发露,便按仪贞的习惯打成辫子,盘在脑后。两只镶红宝的金耳环也不戴了,就拿细细的银针塞着耳洞。 见客的衣裳自然也脱了,一身海天霞绸衣绸裙,半新不旧的最为惬意,仪贞掸了掸褶皱,便迤迤然地走到凭窗小榻前,随意一歪,信手又捞起一本闲书来看。 慧慧不相信她真就这么万事不关心,琢磨了下,说:“既然不去含象殿,奴婢差人去知会一句…” 仪贞笑了一声:“从来只有陛下召不召见后妃的,哪有咱们自己跑上去说今儿不来了的,可别这么没头没脑。” 不听这话头,还以为她果然不介怀呢。只是,对皇帝怀有怨言,也失之不恭了,慧慧正欲温言劝一劝,二人想一个委婉些的法子,仪贞又道:“早些传膳吧,吃了好洗漱收拾。” 主子不愿意提,做奴婢的还能勉强不成?这就是慧慧珊珊两个和当初那四位嬷嬷最大的不同了——嬷嬷们好歹占着个师长的名头,对年轻的主子有规劝的责任,也有教导的权利,但凡不是格外不念旧情的主儿,面子上都得尊重她们些。 两个大宫女就没有这份殊荣,她们纯粹就是打理日常衣食起居的,遇上仪贞这样性子好的,还可以充作玩伴,遇上那等性子傲的,则和外头那些捧扫帚的、跑腿杂使的小丫头没什么两样。 慧慧暗自叹了口气,依言出门去吩咐小厨房传膳,又特意交代,东西做得清爽些,别见了油星儿。 大师傅得了提点,越发用了十二分的心,一桌子菜做得花红柳绿,望之生津、食之开胃,巴掌大的甜白瓷碟儿衬着,排进食盒里,稳稳当当地捧到次间里。 仪贞手里的书才翻了一页,见状仿佛也有点儿意外,到底没说什么,撂下书,支起身来,慧慧便倒了水来供她擦脸洗手。 又令两个宫人搭了张榻几过来,将碗碟摆开,银头筷安在筷托上。 仪贞的目光顺着那筷身的云纹流连了一阵,方才将其握在手中,没来得及挟菜,就听见外头有人通传,皇帝来了。 “你怎么…在吃东西?”皇帝一见屋中情形,便愣了一下,要问的话也临时拐了个弯儿。 仪贞觉得这话没什么可回答的,站起身来,给他蹲了个礼。 皇帝着意把她瞅了两眼,上前拉她:“宁越府来了一批新造的露华酒 ,据说入口柔甜,又不易醉人,我想着你喝倒合适,你又不来了。” “我嫌热,怠懒出门。”话出了口,仪贞自己也觉得太冲了,犹豫了下,垂眸接着说:“我那酒品…不喝也罢。” 皇帝更加纳罕,往常听她这么说,必定要笑一番,这会儿也没这个心思了,转而看向了慧慧。 他原本是个心思重的人,只是每常在仪贞跟前,不曾动用那些猜忌罢了。如今见此般情境,哪还有不生疑的,扫了那宫女一眼,始末如何,腹内便有了断定。 “你们先下去吧。”未等皇帝出言,仪贞先做了主,被皇帝那一眼吓得两股战战的慧慧得了赦令,忙不迭地领着众人退出去了。 仪贞也跟着叹了一声:她真不习惯闹别扭、生闷气,索性把旁人都打发了,她好和皇帝开诚布公地谈谈。 皇帝度她这副架势,岂有估量不到的?一言不发地坐下来,擎等着她开口。 “陛下,谢家与俞家的婚事,还能成吗?” 直到这一句,皇帝脸上方才显露出真正的不快来,弧度温柔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微动了动,冷硬道:“朕又不是月老,打不了这个包票。” “那就是还没个定准了。”仪贞只管听她想听到的:“陛下政务巨万,是没有老为臣子家事操心的道理,只因我在后宫里,与世隔绝,不得不常常来烦扰你——如今既是这么个僵局,不如将亲事抛开,大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 “该干什么干什么?”皇帝笑了一声,神情语调里却没有丝毫被逗乐的意思:“怎么个说道?” 仪贞依旧没有绕弯子的打算:“谢昀如今没有实职了,且由着他折腾。那么大将军呢?是走是留,还请陛下吩咐。” “谢仪贞。”皇帝不回答,反而问她:“为什么每当这种时候,你就不唤他们为父兄了?” 这种时候?仪贞不甚明白他意中所指。唤他们的名字官衔,当然是不愿让皇帝碍于自己的情面,会有为难之处。 可是,这一考量,其实很自作多情吧。眼下她说不出口了。 她沉默下来,皇帝却不依不饶了:“你回护着他们,他们可曾顾及过你?” “我几时回护他们了?”仪贞嘀咕道:“他们又犯了什么没顾及到我的罪…” 她还跟他犟!皇帝气不打一处来,一抬手正想给自己顺顺,不留神带倒了榻几上的瓷碟,只听一阵“叮叮当当”,恰似满地杨花飞不起。 仪贞立时短了气焰,行云流水般就崴身跪了下去,是个请罪的姿态。 好!好!她可真是能屈能伸!皇帝原本想站起来,然而一边是她,一边是那些碎瓷片,根本无处下脚,坐着不动的话,呵斥里的雷霆之势又彰显得不够淋漓尽致,更近于想不通了:“你作什么要跪?” 他介意的是“跪”,仪贞答的却是“什么”:“因为我触怒了你。” 触怒二字算是轻的,往重里说,这叫“指斥乘舆,情理切害”,属于大不敬之一,当斩。 兜兜转转这么久,两个人之间那些东西顷刻又付诸东流了。 皇帝又往榻里坐了些,靠在围子上,傲然睥睨于她:“你怕我?” 他是明知故问。谢仪贞不怕他,但应当会惧怕皇权,而他在她眼里,只不过是附着在皇权上的一粒尘埃,甚或,他根本不在她眼里。 他那种动辄自暴自弃的脾性,因为有皇权加持,轻易就增添了毁天灭地的威力,仪贞尚还没有察觉到灾祸将至,只是看他神色骇人,情不自禁便说了实话:“虽然不怕你,但总该维护你的威仪嘛。” 真心话都吐露出来了,再拧着也没什么意思。仪贞一开始并不是生他的气——他占着正统,爹爹哥哥占着大义,两边都师出有名,独她一个只会胡搅蛮缠,所以两边都绕过了她。 既然这么想她,她还真就坐实了他们的揣度,娘家人一时见不上面,那就先冲着皇帝来吧! 皇帝这会儿也正千头万绪的理不清,脑海里回响着她那句话,眼睛就愣愣地看着她从跪改为坐,就呆在地上哭了起来。 她那哭法跟梨花带雨一点儿边都沾不上,完全是小孩儿发泄委屈,又到底不是小孩儿,抽抽搭搭了片刻,又想起手帕来,捂在脸上,这样别人就不会听见、看见了似的。 皇帝被她哭慌了神,哄又不会哄,嗫嚅着喊了几声“蒙蒙“,说:“你仔细脚下。” 那一摊碎瓷片近在咫尺,稍不留神就能扎着她,她又半点不肯理会,皇帝无计可施,只得自己起身去抱她起来,谁知心绪不宁,一迈脚就踩进了碎渣堆里,险些一个踉跄,跌进仪贞怀里。 仪贞这才皱着眉抬起脸来,问他:“你记不记得,传言说俞姐姐病故时,我曾问过你的?”
第59章 五十九 她那时问皇帝, 为何女子永远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皇帝说,太平无虞时被豢养的人,都会在动荡时首先被舍弃, 不独女子。 然则, 她们又何曾选择过是否要被豢养? 这仿佛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那么她索性不依着天公地道来, 她就狐假虎威一把, 只要皇帝肯点头, 旁人再多指摘又如何呢? 她坐在凉嗖嗖的地上, 那个离经叛道的念头凝结得前所未有的鲜明,腔子里一颗心狂跳不已, 头脑却没有热糊涂:“陛下, 我自请做陛下的说客。” 这是第二次了。从进门算起,她的称呼就又是这个。 皇帝自然不肯说些上赶着的话,拧着眉松开她的胳膊, 问:“难道说见面三分情,果然要你们父女见着了, 谢大将军才会听你一言, 没见着时,就当不曾有过这女儿了?” 这话说得就太不客气了,不过因为他是蹲在自己面前的,中伤之意锐减,更接近于替她抱屈一般。 仪贞也不计较这些, 说:“不,我也不敢夸海口, 说我去了,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陛下圣明烛照, 朝中大人们颖悟绝伦,一时都没有两全的法子,可见目下的局面,并非一人的心意能够扭转的。” 还是在替谢家说话。明里是自谦,暗里的意思,则是说眼前这等僵持不下,皇帝与谢恺豫父子都难辞其咎咯? 皇帝又开始不痛快了:他提防谢家,并非是视作外戚来提防,他宁愿他们不是外戚,谢仪贞眼里少了他们,才能多看看自己。 可现在,她哭了。骨肉至亲,于他早已是一句空谈,于她却还是活生生的。 总不能让她的亲人也全数作了古吧? 一丝笑意漫上来,结在唇角时,泛出的却兼有凉和酸——这应当挺符合谢仪贞的口味。 他软了心肠,倒也不抱什么企望,权当让她回娘家坐坐吧:“你想几时出发?” 仪贞一怔,竟没料着他同意得这么轻巧,语结了片刻,把她以为父亲会进宫来见她的话咽下去了,一脸温顺地答道:“听凭陛下安排。” 皇帝本想扶额,碍于自己这个蹲姿不大顺手,叹口气作罢了:“过了中元节再说吧。” “再说吧”这三个字,若是出自旁人之口,难断是不是搪塞之意,但皇帝不会如此。仪贞破涕为笑,点了点头,仰面看他站起来,正准备开口,就见他身形晃了晃,直向自己倒来—— “啊…”仪贞的后脑勺没磕到地上,被皇帝伸手护住了,她却更担心了,被紧紧压着不便察看,只好两只手在皇帝脸上身上摸索:“怎么回事儿?摔坏没有?碰上瓷片没有?” “…腿麻了。”皇帝明显不愿多说,要不是她问得急,甚至连这个缘故都不肯说出口。腾出一只手撑地,支身起来,又来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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