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贞深吸了一口气,瞥见他手背上几点血痕——如果没有他垫着,被划伤的就是自己的脑袋了。 “我、我自己能行。”她哪舍得再捏他的手,忙不迭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顾不上仪容,就要去唤人传太医。 “等太医赶来的工夫,这伤口都长好了。”皇帝拦下她,瞧了瞧自己的手:“又没有碎瓷留在里面,把你这儿的药粉拿来撒一些就是。” 仪贞也探头去看:“先倒些热水来洗洗吧,又是菜又是灰尘的…” 皇帝闻言斜了她一眼:“那是我咎由自取。” 仪贞曾经被他阴阳怪气惯了,技艺尚未生疏,笑着打哈哈:“这是哪儿的话。还没多谢陛下救我小命呢!” 皇帝垂下眼皮,没接她这一招,沉默了一时,等仪贞去倒水时,方对着她的背影低声道:“我是真的失了手,并没有拿你的晚膳撒火。” 倒出来的水哗啦啦倾泻在铜盆里,仪贞似乎没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回首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皇帝就不吭声儿了。 不说算了。仪贞脸上带着点儿忍俊不禁的神情,端了水盆过来请他洗手,一面说:“我让人进来收拾收拾吧?陛下,咱们到别处去。” 慧慧她们此前都被皇帝呵斥出去了,这时候自然要问问他的意思。皇帝不置可否,只问:“你叫我什么?” 以这种究诘盘问的语气提出来,便不感到难堪了——皇帝还是没能顿悟,其实是因为两个人不置气了,面子不面子的有什么要紧? 仪贞就豁达得多了,莞尔一笑:“鸿哥哥!” 好吧,就随她高兴吧。皇帝一面竭力把飞扬的嘴角往下扯,一面反复告诫自己:不能真事事都随着她的心意,譬如西北兵权,不告诉她就是不想她牵扯进来,他身为人主,总要守住是非底线,答应过她这一回就够了,往后再不能这样…… 他矜持地“嗯”了一声,擦干了手,又对她说:“那药粉撒在伤口上会疼吧?” 疼吗?仪贞回忆片刻,忘了——还是皇帝咬在她嘴上的那一瞬比较疼。 不过既然皇帝有顾虑,又碍于面子不明言,那仪贞也是很能理解的。等取了药瓶儿过来,自己轻手轻脚地为他上药,边涂抹边吹一吹,接着又打量他的表情,果然不觉疼才行。 这样双管齐下的安抚毕竟耗时,皇帝嘴里轻描淡写的小小伤口,最后花了近一顿饭的工夫才料理好。仪贞连手也懒得洗,拿腕子敲了敲自己的后颈。 “你辛苦了。”皇帝看着,也欲伸手帮她敲两下,谁知仪贞又展开一段棉纱,开始给他包扎起来。 皇帝对着自己逐渐神似粽子的一只手皱起了眉头:“别包了,这点儿伤包它作甚?” “别躲呀!”仪贞好生好气哄道:“这是为了避免药粉沾得到处都是。你忍一忍,过了今晚,再取也不迟。” 她考虑得倒不可谓不周全。皇帝想,既然已经缠了个七七八八,就不必非扯下来不可。 反正就在她这儿对付一晚吧。 东次间那边的一片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了,慧慧低首敛眉地走过来,请二人示下,是否重新传膳。 皇帝说不必,“方才那些菜色都是未曾动过的,不该白白浪费了,劳民伤财,非仁君之道。” 仪贞掩口一笑,挥挥手让慧慧依旧带着大家自便,待众人都走了,扭头对皇帝道:“小厨房怕我胃口不好,做的几乎都是我爱吃的冷馔。鸿哥哥若是嫌凉了胃,咱们烫一壶酒来喝——那个露华酒,是可以热着饮用的吧?” “热了是另一种滋味,喝着也很好。”皇帝一本正经地将话锋一转:“不过,太容易醉人了,还是不给你尝试为妙。等你几时来了含象殿,再备一桌适合佐冷酒的菜肴吧。” 真是小气。仪贞彻底不承认早前说过的“不喝也罢”了,心想,横竖要去含象殿的,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于是温了一壶猗兰殿现有的果酒,甜丝丝的,热过之后更是一点儿酒气都尝不出来了,又柔又醇。仪贞慢悠悠地喝完一杯,吃了几片獐子脆脯、大半个白糖万寿糕,自觉灵台清明,便忍不住又斟了将满的一杯。 皇帝没拦住,只得扬一扬裹了棉纱的右手,笑道:“你夜里再折腾,我可服侍不了的。” 仪贞乜他一眼:“我才不折腾呢,这个酒真不醉人。” 拢共也就出了两回糗,被他拿来笑话过多少回了?仪贞铁了心要争一口气,这晚果然睡得安然,连身都没翻过。 皇帝自己说嘴打嘴,倒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从头到脚都时不时地透出一阵燥热,哪怕把胳膊两腿都晾在被子外头,也是治标不治本,半截冷半截热的,对比越发鲜明了。 水深火热地捱到该起身的时辰,仪贞睡足了,满脸惬意地坐在床上给他系衣带。 皇帝清了清干哑的嗓子,问她:“昨儿那个酒里面泡的什么?” “椹子啊。”仪贞一抬头,解释说:“不是咱们这儿那种黑椹子,是南疆来的白的——你让孙秉笔送过一筐来,不记得了?个头大些,也甜,我让小厨房拿去酿了酒,怎么,酿坏了?” 椹子。怪不得他从《道德经》默念到了《文始真经》都不抵用。 桑椹滋阴补肾,酒是色媒人…这些都是借口罢了。 他想做什么,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及至中元节,宫里用波罗蜜供佛、大做法事、放河灯。都是多少年传下来的定例了,样样皆有成套的章程可依,不过仪贞毕竟年轻,免不了费心劳神些,凡事尽善尽美地办妥当了,人也累着了,简直不想再过问自己何时回娘家的事儿。 好在皇帝心里想着的,等她消消停停地歇了两日,元气彻底恢复时,孙锦舟笑眯眯地上猗兰殿来请安,说钦天监算好了日子,明儿个宜归省。眼下万事都打点停当了,明早娘娘只管如常起来,梳洗过便能轻装简阵地出发。 “轻装简阵”四个字已经叫仪贞脑子转不过来了,孙锦舟又浑然不觉地添上一句:“对了,明儿逢着休沐,陛下能和您一道回去。”
第60章 六十 大燕立国二百余年, 后妃回娘家省亲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太\"祖姜皇后,其父乃是开国元勋、太"祖世兄, 那自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衣锦而归、翁婿共饮原属等闲之事。 另一个是世宗阮惠妃。这一位娘娘可惜在家世不好, 双亲早亡, 加官进爵都落在了伯父叔父身上, 又因根基太浅, 起步太低, 再怎么扶持也比中宫皇后娘家逊色。省亲一次也是为了再看一眼老祖母,回来没多久就病逝了, 世宗大恸, 追封了皇后之位。 这么两个老例儿摆在前头,一言以蔽之——宫眷省亲确实是莫大殊荣,正因如此, 也就成了莫大的压力。 皇帝允诺时,仪贞就很出乎意料, 如今更是惊上加惊:既然他要同往, 又怎么能轻车简从呢? 孙锦舟只管传话,仪贞便也不和他多说,看过燕十二选来的松石间意琴,让甘棠仔细包起来,送到苏婕妤那儿去。 这张琴据说是北宋“官琴局”御制的, 严格依照着古琴制式,上板梧桐, 下板梓木。仪贞不懂这些行话,单看它通体修长, 意态端雅,弦音隽永,想来燕十二总是用心挑选的。 一大早送到猗兰殿来时,仪贞还在拾翠馆睡回笼觉。慧慧生怕她贪睡贪到早膳都不吃了,听见小宫人过来传话,可算有正当的由头了,忙进内间去告诉仪贞,她这才来了精神,起床收拾一通,兴冲冲地回猗兰殿亲眼瞧瞧。 留在猗兰殿的甘棠早给了燕十二两锭十两的花银,打发他走了。这原是她们这些宫人应有的机变,仪贞听了,也难置臧否:“头里倒说过要好生赏他。”只是单赏些银钱,仿佛买不着他那份用心。 随即因为孙锦舟来,也就把这事儿搁下了。吩咐过甘棠,仪贞便说:“我回去等陛下吧!”连出门逛逛的心思也歇了。 不巧皇帝今儿议事特别多,连午间的小食也是跟几位大人一道进的。直忙到下半晌,皇帝方才往拾翠馆来,一进门,就见仪贞正对着一个宫人扼腕叹息:“早知道我就不傻等了!” “不等谁?”皇帝懒洋洋挑了帘子过来,仪贞连同那宫人连忙起身行礼,皇帝这才瞧见,那居然不是慧慧,而是甘棠。 仪贞一瞧他面有倦色,还不忘挑眉质疑,便先请他坐下用茶用点心,跟着一五一十道:“原来今日是苏婕妤的生辰,六尚按例备了几样寿桃、寿面什么的。恰巧我让甘棠送琴去,本是赔她的,倒被当作了贺礼!苏婕妤又特别知礼,还要来猗兰殿磕头谢恩呢,让甘棠劝住了,又给了甘棠一把金银豆叶。” 皇帝随手剥着粒松子,丢进手旁的小碟中,听到这里,便道:“赏你了,你接着就是。” 这话是对甘棠说的。甘棠应了一声,知趣地蹲礼退下了。 皇帝把那只浅口碟的底儿铺满了,扬扬下巴向仪贞示意:“你不是爱吃这个?” 确实如此。仪贞喜滋滋地道了谢,坐在他对过接下了碟子:“这个放久了就不脆,只好吃的时候再现剥,辛苦你啦!” 皇帝笑了笑:“剥着解闷而已。” 仪贞吃了几粒松仁儿,又喝了口茶,接着道:“我是实在不知道这事儿,不然该设个小宴,大家一起给苏婕妤上寿才是。” “你不牵头,旁人就连贺也不曾一贺,看来这些人之间的情分也淡得很。”皇帝不是听不出她话里未尽之意,不过不想从善如流罢了,又问:“你那是什么表情?” 仪贞直言不讳:“她们不是旁人,都是你的妃嫔呢!平素里不来往归平素,这种日子也过得冷冷清清的,多没盼头啊!” “那我这会儿给她拜寿去?”皇帝又摆出他那套冷嘲热讽的功夫了,仪贞本想白他一眼,转念一想却实在想不通:“进了宫总是一家人,大伙儿热热闹闹的多好呀!” 皇帝和她说不到一块儿去——谢仪贞要是个男人,必定是左拥右抱、妻妾成群的作派。他不爱那么着,他嫌聒噪,或者说,他很难容忍身边有旁人存在的动静,他对谁都抱有天然的敌意。 只有谢仪贞例外。他自己也很难说清,凭什么她可以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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