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胡乱摆了摆手,索性道:“不说这个了。” 不说就不说吧。仪贞虽然偶尔有个爱管闲事儿的毛病,但还知道分寸,强人所难就没意思了。 回过头来,该说正事了:“孙秉笔说,明日咱们俩一起回我家?” 皇帝说是。回答得干脆,目光却游移起来:早知道,明日一早再告诉她,她欢喜得忘乎所以了,哪还记得起旁的? 越想越觉得该这么办才对。他何必担心她手忙脚乱,提前说出来呢?如今还有整整一晚上,她能琢磨出多少端倪—— 他不是时时刻刻都要监视着她,他只是,不想她离开他太久了而已。 这二者有多大区别呢?他自知在她面前分辩不明白。 其实不过又是他那个遇事先往窄处想的习惯在作祟,仪贞心里压根没这么些复杂的弯弯绕绕,不外乎担心而已:“那么卤簿用什么呢?孙秉笔又说从轻从简,不知到底怎么安排。” 皇帝没想到她关注的居然是这个,紧绷着的心弦骤然被松下来,一时居然无所适从,信口答道:“就跟民间归省一样么,咱们俩坐一辆车,也方便亲军护卫;再拉两车馈礼,我让孙锦舟列了个单子,你一会儿自己看看,想添什么就知会他一声…” 仪贞被他这番计划惊得目瞪口呆:白龙鱼服,这典故里透出的意思是赞许吗? 她抿了抿嘴唇,不得不打断他的话:“您等等!我不是想给娘家争什么天恩浩荡,造什么传世美谈,就是觉得这么个架势,谁来保障圣躬安危?” 皇帝不以为然:“那敲锣打鼓、呼喝着御驾在此、闲人回避,就四亭八当了?” 仪贞想象了一下他形容的那种场面,莫名有股诙谐感。这么说来,也不是没有道理。到底清平年月,天子脚下,即或达不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境界,但也绝不至于光天之下,还能杀出一个剪径劫道的。 再者,从宫城到大将军府,皆是宽坦大道,用不了一顿饭的路程,也就到了。 “你想,真要按着那一套繁文缛节来,不是平白多耗几个时辰?”皇帝不给她深想下去的机会,继续循循善诱:“咱们出宫迟,大将军府众人可是天不亮就要出来恭迎,一站就要站半日,又要穿官服、又要下拜行礼——那可都是长辈。” 仪贞听到这里,不禁抬起头,笑盈盈地望了他一眼。 皇帝不明所以,追问道:“究竟如何,你笑我做什么?” 仪贞矢口否认,笑意不减:方才并不是笑他,此刻则确实是笑他。分明一片体贴心思,微露出几许又要藏回去,生怕别人察觉了看轻他似的。 她挽住他的手臂,歪头靠过去:“我认为,这主意特别英明!” 皇帝亦拿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到了掌灯的时辰,四周的蜜烛都次第点燃了,跃动的火光映在他的眼眸中,再被长睫无声地逐一捕获…… 宫门开了。哪怕是休沐日,宫城里依旧见得到许多大人们的身影。侍卫、太医,这是为天家夙夜效劳的;各司各部的官署里,通常也有一二人留守,以备突发急情。 又有两三辆车驶出去了,高大的骏马披拂着霞光,蹄声伴着铃声,一路春风得意地奔向了大将军府。 谢家枝叶硕茂,眼前这座敕建大将军府里住的,仅仅是谢恺豫这一脉而已。因为家主告病,门庭冷落,三四个门房上人无须迎逢宾客,不过闲站着充数,极是一桩可有可无的差事。 此话未说完,便有一辆青幔马车停在了谢宅大门前。 一个长随模样的男子从车里下来,三两步走到门房前,递上一张名刺。 最外侧站的谢家仆从比来人略矮些,对这种登门造访早已司空见惯了,眼皮也不抬地拱拱手:“对不住阁下,咱们将军抱恙,宫里太医嘱咐过的要静养,实在无法待客。” 长随哼笑了一声,依旧维持着那个递名刺的姿势。 嘿,怎的听不明白话呢?还要再重复一遍时,旁边那个蓄须的暗中拦了一拦,走到前头来道:“不知贵府尊姓,等来日家主缓些了,也好上门请教。” 看来这两个门房,一个是家里的,一个是行伍下来的。长随心里转过一瞬猜测,这才开口:“也不必来日了。主上姓李,请这就进去回禀吧!” 年长些的门房本就有两分怀疑,听见这一句,越发坐实到八"九分了,余光又瞥见两辆规制差不多的马车驶到门前,心里暗叫不妥,赶忙转身进去回话。 “闭门养病”的谢大将军眼下独自住在前院,绝不是被夫人逐出来了的缘故,而是他自己图清净、练武方便罢了。 才打完一套拳,忽见门房上老尤火急火燎地跑进来,说家里来了位姓李的不速之客。 谢大将军当机立断,万不可叫这小子进后院!
第61章 六十一 谢大将军忙中有失, 健步如飞得险些忘了拄杖,就这么着还是晚了一步,客人们已经在花厅里坐着了。 几个小厮打扮的显然是中官, 正往来有序地搬着礼盒, 花厅里拢共两排八张随待客黄花梨素圈椅放置的高几、两张靠墙的条案, 这一转眼的工夫已经被拼在了一处, 各色洒金锦盒摞得小山似的。 一屋子人头攒动里, 安坐着的只有两位。 一位锦衣鹤氅、近来颇眼熟的, 果不其然就是当今天子了;另一位背对着自己, 是个女子。 这、这、这…谢大将军心里乱了阵脚,犹生出些慌张胆怯来, 手里紧攥着鸠杖, 居然不记得行礼。 皇帝呢,只管将他这些神情变幻尽收眼底,并不急于出声。 倒是仪贞偶一抬眼, 瞧见他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心有所感地回过头, 旋即起身唤道:“爹爹!” 这一声总算点醒了谢大将军, 他连忙颤颤巍巍地俯身屈膝下去,口中道:“微臣叩请陛下圣安、皇后懿安。” 这老滑头,嘴巴比膝盖利索。皇帝没诚心让他跪个结实,毕竟是陪着仪贞回娘家么:“免了。朕听说大将军小恙未愈,就不必多礼了。咱们只以家礼论吧!” 真论家礼, 该让皇帝跟仪贞一道拜见父亲才是。谢大将军自知无福消受他这个礼,只管一脸诚惶诚恐地挺直了腰杆儿, 本想仔细瞧一瞧自己的乖乖姑娘,始料未及地就看到皇帝公然拉住了闺女的手。 怪道夫人甫一听自己说不忙着交兵权, 恼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谢大将军暗暗吐纳:他看不得这个,他看不得这个。 仪贞尚还一无所觉,听见皇帝说爹爹“小恙”,可爹爹看着神采奕奕分明是装病,便只想着为这台面底下较劲儿的两人打圆场:“陛下说得是,既是一家人,索性什么虚礼都蠲了,咱们去后面见见阿娘。” 皇帝不肯亮明身份,适才在门前那一出等同于怠慢。而今也不知阿娘得没得着消息,若是忙于按品大妆,一时半刻赶不过来,干脆由他们过去,囫囵打上照面就好。 谢大将军没有推三阻四的道理了。要是单皇帝一人前来,男人家在前院敷衍着便是;可闺女想见娘,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皇帝小儿这招当真可恨。顶着归省的名头充好人,实际意图如何,君臣二人谁心里不是门儿清! 一旁的老尤看着情势,早打发人进后院通报去了。谢大将军气定神闲地说了个“请”,比手让皇帝与仪贞先行。 皇帝一马当先,仪贞被他牵着,也就由他,三人经抄手游廊进内院。 谢家的房子依制是三进,正门五间。这么些屋舍,一家子住当然绰绰有余,不过以豪阔论,实在是不够看的。 须知天子脚下,官宦人家顶天也就是一品,便如谢家这般,恪守本分,别说一进,一间也多不得,甚至台阶的数量与高度都要仔细别逾了制,否则谁也不敢断定哪一日会被同僚抑或君主揪出来,借题发挥到什么地步。 勋贵们就没这么守规矩了。例如皇帝的一些堂亲,仗着辈分大,恨不得把护城河都引到自家的花园子里去。富商巨贾们倒没这份胆魄,万事财开道,东起一座小楼,西建一座别院,处处不离格,谁又能奈他何? 相较之下,谢家这本本分分的粉墙黛瓦,质朴得简直有些异类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在皇帝眼里,不贪图一时荣华富贵的人,说不定就有更大的图谋。 这也是惯常的帝王心术了,便无谓看在仪贞的面子上增减几分。 再者门窗户牖、斗拱檐桷虽不奢华,但花木藤萝、假山奇石却是极见用心。 皇帝目光毒辣,寥寥数眼间已将宅院格调尽收眼底,胸中丘壑曲折,脚下不过走了十数步,垂花门近在眼前。 谢夫人正领着内院的诸多婢女仆妇,雁翅般排开在门前,一派恭肃严整景象,专候着迎接贵客。 忽然几声铃铛轻响,打破了众人的屏气敛声,旋即就见两朵云团模样的东西飒沓而去—— “福子!”仪贞被这两团蓬蓬的小玩意儿围住了腿,眼睛一亮,细瞧发现不对:“小了许多,耳朵上也没有缺口…” “这是福子的孩子了。”谢夫人赶紧走到三人面前来,暗中一摆手,令喂狗的婢女将两个小东西抱下去,自己则低头行礼:“臣妇见过陛下、娘娘。幼犬一时无人管束、冲撞了圣驾,请陛下及娘娘恕罪。” 皇帝略一抬手,免了她的礼,语气比对着谢大将军恳切不少:“夫人不必如此。今日朕未曾设卤簿,正是为着蒙蒙能够与二老好生团聚一日,而无须囿于君臣之礼。” 他是故意唤出这个私底下的乳名的,谢夫人听了果然心里一动,面如平湖地应下来。 仪贞浑然不觉,一心只怕母亲仍旧拘谨,索性伸手挽住她的胳膊,道:“阿娘,咱们进屋再说吧。” 谢夫人这才笑起来,连声称自己糊涂了,请仪贞与皇帝往里走,余光扫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谢大将军一眼,警告他别太失了态。 谢家祖上从前也是接过驾的,如今纵然数不清换了多少朝天子多少朝臣,许多仪轨早变了样儿了,到底万变不离其宗,因而帝后二人虽然来得突然,但见谢家上上下下也不至于阵脚大乱。 秋老虎余威不减,皇帝与仪贞坐了一路的车,谈不上辛苦,多少有点生汗,就着婢女捧来的温热手巾擦了擦,顿时清爽起来。又饮了两口茶,仪贞便率先抬手,从各色果点中取了一碟子金糕,奉给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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