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他与这位年轻的君王从来没有什么凌驾于君臣本分之上的情谊,贸然凑上前去念叨,岂不是在教皇帝做事? 大将军心里其实挺愁的。 但是女儿归省是鲜有的好事儿,他是不会提这些的——女儿原不该为这些军"政之事担忧。 殊不知仪贞本就是为着这件事回来的,她了解父亲的为人,也明白他与皇帝彼此都不甚信任,推心置腹之言难以传达,她正可以做这个互通心迹的人。 相比皇帝对此的可有可无,谢大将军的不以为然就更让仪贞气恼了,她一开口,措辞不由自主地偏帮皇帝一些:“早先我也问过陛下的意思,陛下说,儿女婚事讲求个你情我愿,二哥哥那里他出面做主,恐怕反倒不美了,到底端看咱们两家有没有这个姻缘罢了。左右下半载有两个大节,爹爹回来一趟不易,犯不着来回奔波,索性过完年再议——不知爹爹是怎么打算的呢?” 谢大将军听得心里五味陈杂:他的乖乖肉啊,这跟拿油煎火烤他的心尖儿又什么区别! 老父亲牛唇不对马嘴地泪水涟涟,倒把仪贞唬了一跳。说实在的,她多少明白,西北边防是爹爹的毕生心血,哪能说舍就舍下,可另一头,皇帝掌权日浅,也着实需要兵马护持…… 固然功高盖主是臣子大忌,但她肯这样自告奋勇地从中调停,泰半也是因为,这可以是一桩各得其宜的好事。她既希望谢家安稳,也同样希望皇帝如愿。 “好了好了!”到底是谢夫人更了解这对父女些,一边示意大将军赶紧收起脸上那副悲戚之色,一边含笑抚了抚女儿的脸,说:“咱们先往回走吧,日头也渐渐高了,该去请陛下入席了。” 母女俩亲亲热热地挽手并排走着,把谢大将军单独丢在后头,谢夫人还不无揶揄道:“你爹爹是家里的顶梁柱么,天塌下来了都叫他一个人撑着,旁人沾染不得。他交不交权我管不了,蒙蒙,阿娘只问你,你想回来吗?” 最后一句虽是问句,语调却是那样温柔而有笃定。谢夫人是相信女儿恋家的,唯独怕她对爹娘失望透顶。 仪贞这会儿才知道,原来她携同皇帝归来以后,母亲的殷勤小心,不全是下对上的恭谨姿态,还包含着对她这个女儿的隐隐亏欠。 她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而是转向父亲道:“爹爹,女儿并不想成为谢家在宫里的人质,陛下也不曾将我视作人质。” 这般重若千钧的字眼,到底震动了谢大将军。后半句他再嗤之以鼻,前半句也因为对女儿的在乎,艰难地听进去了。 一个人的成见是很难自知的,越是饱经世故越是如此,盖因在数不清的切要关头,这种经验见识往往能够帮助人趋利避害,做出正确的抉择,是值得信任、值得依赖的。 除非是在一些不寻常的裉节下,阅历或者成见,只在人的一念之间。 谢大将军自恃是英雄豪杰,在外能建功立业,在家能顶门立户。任凭外头如何狂风暴雨,总不可教妻女稍感惊惶,否则就是他这个一家之主的失职。 可如今呢,是他老了,还是他的女儿跟儿子一样,都长大了?
第63章 六十三 一家三口来到东跨院时, 正值皇帝虚晃一枪,谢昀闪避失当,脚下相绊, 倒在了地上。 三位姗姗来迟的观众对此都没有异议:总不能赢过皇帝吧! 只有皇帝自己看得真真切切, 谢昀那张红白交错的脸在擦过粗糙的台面之前, 掠过了一瞬不忿。 当着人家爹娘妹妹的面儿, 皇帝倒不再步步紧逼了, 颇有风度地施出一只手, 要扶舅子起来。 谢昀可担当不起, 一手拾枪,一手拍灰, 自己一跃而起, 跳下练武台,又依着规矩等候在旁,让皇帝走在前头, 往仪贞三人面前去。 “以往只知道陛下剑意凛凛,原来使枪也这般威风!”仪贞是拍马溜须的熟手了, 又是在场几人中最了解皇帝的, 当仁不让地率先夸赞起来。 “是霁岚指点得好,堪为人师了。”皇帝心情不错,很大方地褒扬了谢昀两句。 被皇帝表字相称的谢昀配合地露出一副受宠若惊又诚惶诚恐的脸色来,连声道陛下谬赞、愧不敢当,然后大伙儿一道, 请这位大佛挪动尊步,往前头立语堂入座。 立语堂原先是给谢家二子的先生住的。谢夫人出自书香世家, 颇通文墨,长子谢时自幼养在身边那几年, 不用额外费力,耳濡目染之间已然识得了上千字,诗词歌赋一类更是随口而出,正儿八经延请西席传道授业,是五岁时候的事儿了。 谢昀也是在这一年降生的。彼时大将军尚怀着儿女成行、阶庭兰玉的远大理想,谢氏宗塾与大将军府相隔足足一顿饭的脚程,哪能满足他晨起即听儿诵声的愿景? 为了让将来的孩儿们能够心无旁骛且从容舒适地齐聚一堂朝经暮史,谢大将军特意择了这处轩敞又清雅的立语堂做书斋,聘了枕石漱流的绝缨居士岳白术为子师。 缨者,冠带也。大将军望文生义,兼之久闻岳大才子纵情山水、不慕荣华富贵,自然忖度此号取的是不入庙堂、不求冠带之意,丝毫也未往“楚庄王绝缨”这一他并不熟稔的典故上想。 然则岳白术取的就是此意。绝缨居士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王侯将相也好,贩夫走卒也罢,若有机缘与其闲谈,什么仕途经济、春播秋实、书画金石、观星测命,无不侃侃而来,使人如坐春风。 如此一来,攀谈者往往顿生相见恨晚之感,情不自禁便表露出愿与之深交的意头,每逢这时候,绝缨居士变脸之敏捷,更在其才思之上了——原来他岳白术不止视名利如粪土,更视一切权柄礼义如粪土。 不知内情的谢恺豫误打误撞将人请到家中来,端的是三茶六饭、礼遇有加,倒相安无事了三四年。谢时小小年纪,亦很懂得去芜存菁的道理,跟着这样一位先生,读书习字作文章为辅,杂学旁收侃大山为主,竟然样样兼修,样样没落下。 到了第五年岁末,正是离人还家的时节,谢大将军同样从地方平叛返来,刚进家门却惊悉岳白术辞馆了。 “听说江右有一部散逸的禅宗典籍新出,先生等不及向父亲面辞,昨日已经动身前去了。”刚满十岁的谢时向来不屑于弟妹惯使的撒娇卖乖那一套,谈吐中很有日后四平八稳而决断如流的气势:“当初父亲允诺先生的那一只青铜方彝,我已回禀过母亲,依言相赠。此外的谢师礼,先生均未带走,只收了二百两银票作路资。” 谢时待人接物,从无半分不周到处。谢恺豫倒不挂心这个,只是皱眉可惜:这个岳白术,性格虽疏狂,但才情确乎一等一地好,自己本打算再供他几年,好歹拖到谢昀开蒙才是。 谢时明白父亲心中所想,不疾不徐道:“五年中先生所授,儿已悉数贯通,将来教与弟弟,未尝不可。” 以他的秉性,罕少将话说得这样满,谢恺豫觉出了其中的不寻常,不由追问下去:“怎么,是绝缨居士不宜为人师吗?” 谢时不置臧否,淡然道:“不是同道中人罢了。” 谢夫人就直接多了,她与岳白术往来甚少,束脩节礼等物只消吩咐一句,自然有人留意打点,不必亲力亲为,故而不如谢时了解这位先生,但凭他列举的几桩小事,心下已是了然:“你既令阿时到军中历练,大约总是想他保境息民,不是想他做绿林豪杰吧?” 总而言之,岳白术走了,谢昀跟着兄长念了两年书后也被打发进宗塾了,立语堂就此闲置下来,虽说照旧派人看守打理,但四时的风景变换,究竟少了闲赏者。 如今扫洒门庭拂床几,用来款待贵客,倒不失为差强人意。 一行人走上曲折竹桥,皇帝随口道:“这桥修得有意趣,可惜太短,若是当日将水渠挖宽些,索性修成小湖就更好了。” 他一句话说得舒缓,拢共也不过弹指间的工夫罢了,谢恺豫夫妇连同谢昀听在耳中,心里却是刹那间转了成千上万个念头,只差把这寥寥无几的字眼挨个拆解出横竖撇捺来。 仪贞浑然不觉,掩嘴一笑接了话头:“陛下有所不知,当初隔出这么一道水,可是爹爹的良苦用心,盼着那屋里面读书的人心无旁骛,别被外头的喧闹给扰乱了——要是修成了湖、再放两只小船方便往来,岂不是正合了某些人的意?” 当着旁人,她就不叫“鸿哥哥”了。皇帝一面顺着她语中所指,似笑非笑地暼向谢昀,一面趁着与她牵手的姿势,屈指在她掌心轻轻挠了一下。 仪贞顿时觉得痒酥酥的——不单是手,好似遍身都有这股滋味,偏又捉不住个真切的位置,于是她恰望着谢昀的那双笑眼里就漫上了一层不自知的傻呵呵。 谢昀亦噙着笑,暗自勒住了与妹妹斗嘴的那股惯性,心底的窝火劲儿丝毫不露。 谢家父母的事体练达比他更到家些,谨遵皇帝序天伦之乐事的圣意,又列举了几桩旧年的儿女轶事,顺顺当当地将皇帝迎进了堂中席前。 皇帝对仪贞幼年事的兴致不似作伪,极富耐心地听着谢夫人娓娓道来,随即投桃报李地谈起仪贞在宫里的诸般行状,譬如亲手捞虾蟆咕嘟赠与他、勤学苦练吹笛云云,借势撬开了谢大将军的话匣子,不一时,翁媳二人竟然真推杯换盏起来,至于谢昀这辈分最小的,自少不得屡屡陪饮。 仪贞目睹着面前这派几乎称得上宾主尽欢的场面,抬手抚了抚微微发红的面庞:拿她当谈资就当吧,好歹不是全无益处嘛。 原本不乏暖场意味的曲乐这下成了锦上添花,热闹得仪贞不得不俯身凑到皇帝耳边,以免他听不清自己说话:“鸿哥哥,我到外面散散酒去。” 皇帝被她这一声勾得酒酣耳热,情不自禁道:“我也一块儿去。” 话说到一半的谢大将军顿住了,一旁的谢夫人见状,知晓二人是觉得乏了,便含笑请二人至后院休憩。 仪贞那小院儿不比立语堂,不拘派哪些人来看守着,隔三差五扫扫灰、掸掸尘就是。当初奉召进宫不能带奴婢,后来大婚时同样没有陪嫁一说,和她一起长大的四五个鬟儿都留下了:谢夫人发过话,屋里的桌椅瓶炉、幔帐枕衾,院里的花木犬鸟、滑梯秋千……林林总总,还依姑娘从前的规矩,遵着时令,该怎么料理就怎么料理。 是以今时今日踏进来,有一种恍惚之感,不像经年重游,像朝辞暮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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