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本就小巧, 堵着这么些人越拥挤了。”仪贞摆摆手:“都退下吧。”一边拉了公主坐下。 公主不肯真坐,待宫人们一走, 竟然屈膝下去,也是个要请罪的模样。 “唉。”仪贞一力拦住了她, 叹口气,说:“你何苦。” 这话仿佛大有深意,指的不止是她方才这一举动。 公主无法掉以轻心,片刻,同样轻叹一声,说:“这些宫人或许拙笨,但能够跟着我这么些年,就是最难得的了。” 她的言语里不含怨怼,仪贞却听出了几许酸楚:“这些年,你过得不易。” “怎会?”公主突然打断了她,仍旧笑盈盈的:“若我都觉得不易,天底下就找不出几人不艰辛了。”归根究底,她从未付出什么,也从未失去什么。 如果失去掌上明珠的身份不算的话。 年幼的时候,身量小,高高地举首眺望,也望不到太远,拿到她眼前的,就是全部了。 王遥罪该万死,父皇更未必爱她逾命。小时候琳琅满目的天地一夜倾塌,感到可惜,总是人之常情。 她并无野心妄念,赫赫扬扬的兄嫂遗忘了她,她想方设法借几缕余光来,趁着年华尚好,做个长久打算。 她所言不假,今时今日还在她跟前当差的,生死荣辱系于她身,她要搏出路,她们敢不孤注一掷? 不知嫂嫂是否知晓那人是谁,左右她是不会出卖盟友的。猗兰殿的宫人简直难计其数,一个个地盘查,兴许到自己出阁那日都盘查不完。 她分明可以与自己直说。这话实在可耻,仪贞也就无益宣之于口:一个失了双亲的小女孩儿,路数不正的依傍亦倒台了,教她如何去同与萍水相逢无异的嫂嫂开口求终身? 徐徐图之是唯有之策。图到今日,即便远算不得无话不说,好歹有几分交情,她才好前来探一探口风。 岂料这满屋毫厘不改的陈设兜头泼了仪贞一头冷水。她不能断言这是公主的心思,还是宫人们的主张,一时不吐不快,公主对答之间,犹有保留。 那就别再逼迫对方了。无须非得对自己打开心扉,仅凭她俩那浅浅的几分交情吧。 仪贞说罢了,念旧情也好,重规矩也罢,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儿,兹要心里头平顺就好。算是把这一篇彻底揭过了。 因说起谢家的喜宴,仪贞道:“这也是你皇兄的意思,借着昨儿一场热闹,又是御驾在前,都中有名有姓的差不多都来了,你权当认认门道,有什么想头,千万都同我说,咱们过后设宴,或是围猎也可,届时才便于细细考究。” 公主怔住了,过后若再做出害羞的情态,便显得刻意,索性端坐如常,良久,道:“多谢嫂嫂费心如此,我没有旁的奢求,只要那个人忠君不二、竭智尽能就好。” 仪贞忍俊不禁,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下:“是选驸马,又不是选状元呢!竭智尽能,那也须得有智有能才是,难得你愿意开口,我就依这个标准替你参详了。”还得才貌双全,这才是皇后娘娘划的门槛儿。 公主见她眉目明丽,自有一股磊落朗然,不禁跟着扬了扬唇角——相处渐深,她打心底是信得过这位皇嫂的品性的,昭昭如明月,亦从未捐弃她们这些影影绰绰之心。诚如她所言,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唯求心中平顺即可。 她的心结太多,不知要解到何年何月。 仪贞走后,公主吩咐阿鸾:“把屋里的摆件儿都收起来吧,搁旧了可惜。” 阿鸾便是昨日捧氅衣那宫人,一起长大的女孩儿就剩这么一个,公主的筹划不曾瞒着她。 听她如此发话,居然是和皇后交了心的意思,阿鸾便悄声问:“殿下提了杨左参?” 公主摇头说没有。阿鸾不懂了:“九十九步都拜了,哪里就差最后一叩首?” 公主垂眸,唯一肖似兄长的长睫偏巧就是六亲不认的面相,柔稚的面孔沉静如水:“哪里就非杨钧不可。” 难道骑驴找马?阿鸾知道这念头该死,自己偷着琢磨而已:杨大人字行简,公主小名简简,这不是天作之合是什么?二来,昨日谢府宾客盈门,她比自家殿下观察得用心多了,年纪差不多的男子里,就数杨大人俊俏!连陛下待他都分外亲厚些呢。 更不必说,后来公主下楼更衣,与杨大人隔着一片小湖,是远远相望过的。 琢磨都是白琢磨。阿鸾心里有数:公主主意大着呢,不吭不响地走到今天,事情不正正好如她们所愿?自己只管听命行事就稳当了。 她一个人收拣不完那些摆件儿,另招了三四个小的进来搭手,公主见状,想起一事:“昨儿皇嫂提了一句藤萝饼,早起不是新收了紫藤花?做好了你就给猗兰殿送去。” 沉吟一瞬,又添一句:“那边让摆膳时再一道敬上去,别又不趁巧。” 和齐光公主预料的不同,皇帝今日没往猗兰殿来,被政事绊住了。 仪贞劳心劳力半日,下半晌得了空闲,四处闲逛,又碰上了熟人:演皮影戏的燕十二和燕十六。 兄弟俩久不见她,这回便行了个大礼,仪贞笑着让他们快起身,有点故人重逢的新鲜劲儿:燕十二还罢,燕十六长高了一大截,模样也变了许多,要不是跟在哥哥身边,她指定认不出来。 没法子,宫里面的消遣方式太多了,她又刚好是个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人,更别提对皇帝那股五迷三道的劲儿还没过,确实有好长的光景没传过皮影儿了。 为了鼓舞这受冷遇的二人,仪贞许诺道:“把你们近来的好戏列个单子,我回头选一选,有你们大展身手的机会呢!” 燕十二眉目含笑地应下了,燕十六却是按捺不住激动似地非要多嘴:“可是娘娘,我手脚太长了,再翻跟头就不好看了。” 他连嗓音都变了,兴许不能再唱小童或女子角色。仪贞从前总以为燕十二比她大得多,燕十六则比她小得多,如今对面相逢,才发觉原来大家彼此居然相差无几。 仪贞蓦然就觉得自己心里像早前才走过的那道抄手游廊,风来风往,空空的,而廊外春和景明,分明又满满的。 她鲜有伤春悲秋的时刻,自己一时竟不能察觉,只朝燕十六漫然一笑,信口宽慰说:“不能娱人,自娱也很好啊。你还有那么多本事…” 兄弟二人都看出了她的心神不属,对视一眼,燕十二率先开口:“不敢多扰娘娘雅兴,奴才们告退。” 仪贞听了,怔怔地一点头,目送着燕十二扯了燕十六离去,一面想着:白娘娘还是这么一板一眼的。 回过神来,又意识到,燕十二如今也不再适合扮白娘娘了。他的模样虽然没有变,但那种难以言表的意态变了。 抑或,只是她自己变了而已。 这副神游天外的样子,也不适合再逛下去了。慧慧作主,让人抬了辇来,哄着仪贞返去:“日头都偏西了,回去用了膳早些歇着,没准儿陛下晚间还过来呢。” 仪贞把这话听进去了,传膳时看见齐光公主着人送来的藤萝饼,便说:“这东西搁得住,给陛下留些。” 夜里皇帝果真过来了,只是时辰太晚,值守的宫人都静悄悄地眯瞪着,孙锦舟跟在后头赶忙一压手,不叫她们咋乎起来惊着皇后,当然也有一层私心,心疼着慧慧。 仪贞没睡实,躺床上半梦半醒的,听见响动支起身来,看见皇帝撩开床帐立着,也没吓一跳,呆不愣登地问:“藤萝饼在外间,你还吃吗?” 皇帝没由来就笑了,坐在床边,一伸手托住她的下巴颏儿,捏她脸颊肉,暗道不好,缺心眼子别是撞客了。 他想一出是一出,横竖仪贞没歇下,隔着屏风扬声便唤孙锦舟,着人翻《玉匣记》。 仪贞眉头一竖,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你烦不烦呀!” 还挺生龙活虎的。皇帝放下了一半心,接着问:“今儿谁给你不痛快了。” 仪贞一日见过什么人他都知道,燕家两兄弟碍的是他的眼,能给仪贞添堵的,他更怀疑李溯。 姓李的没一个不是口蜜腹剑的东西。只是他不能提点谢仪贞。 仪贞不计前嫌地又把脑袋贴他肩膀上了,胡乱摇一摇,说不是的,“我从前,都是一日一日过的,如今才知道,是一年一年过的。” 这话傻乎乎的,皇帝听懂了,没嘲笑她。她来了精神,一头又坐直了身板,定定地望住皇帝:“李鸿。” 她没这么叫过他,李鸿倒像是犯大不敬的那一个,心头一悚,手脚动弹不得,任凭她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地打量,光拿眼睛打量不算,最后还上手去摸:“你长大了。” “真撒癔症啊你。”呲她归呲她,松动下来的双手却自发地搂住了她:“你才长大了。” 两个今日初长成的男女取暖似地抱成一团,呆愣愣的气息充斥了整个屋子。
第81章 八十一 皇后娘娘从不空口白话, 四月二十这日天朗气清,燕家兄弟天不亮就将全套行头搬来了麟德殿,预备着夜里表演。 其实兄弟俩的日子清闲又安逸。有王遥这么个血淋淋的例子吊在前头, 宫里有品阶的太监尾巴都夹得紧紧的, 没品阶的更犯不着跟他俩过不去, 皮影局地界儿不大, 容下他们两个横吃竖躺绰绰有余。换作旁人, 巴不得主子不传召, 差事不当, 银米照领,天上掉馅饼也就这么回事儿了。 燕十二其实不是盼着传召——不管是皇后, 还是别的哪位娘娘, 他也不是闲不住,非要卖命挣钱才踏实。 他猜,自己是喜欢出去逛逛。于是能让他逛的所在他都逛了, 风景都好,入目都惬意, 心里还是提不起精神, 一个劲儿地往下坠,恨不得扯着他五体投地一般。 躺床上翻来覆去时他咂摸出缘故了:少了风吹树木的沙沙声。宫里不种高木,没有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老林。 他和弟弟打小混在山林里,小时挖野菜拣树枝,大些正经抡斧子砍柴, 因为年成不好,没牛羊给他们放, 便伙着别家孩子抓兔子山鸡,运气不好的时候自己也能掉进猎户的铁夹子里, 算下来在林间的时光比待家里还长。乡下孩子没那么金贵,横竖生得多,未必个个养得活,不小心死了可惜一阵,苦日子还得照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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