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可情动天地的?既已'宛转蛾眉马前死',何必生生世世为夫妻?” 皇帝报之一笑:“你说的也在理。”一时有感而发:“其实明皇若仍能励精图治,兵权在手不受军士胁迫,又何需一个杨妃平息众怒?” 仪贞见他颇为触动,不由得道:“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 前一节尚属闲谈,这会儿连《谏太宗十思疏》都出来了,皇帝诧然敲了敲她的脑门:“阁下何人?快把我蒙蒙还回来!” 仪贞一掀绣被坐起来,斥道:“吾乃魏文贞公,小子不得无礼!”话音未落,便被皇帝捉住了要施法送神。 仪贞被他好一顿呵痒,笑得泪水涟涟,直揪着他的袖子要拭,半晌停了战,倒回床上歇气,犹是念念不忘:“唉,我认真同你说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连二哥哥都在她面前露出了几分意思,朝臣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延续了多久,可想而知。 皇帝乜她一眼:“那试试?” 仪贞摇头:“我们俩也试不出个所以然了…” 越说越底气不足,皇帝没动怒,翻过身来与她商量:“苏婕妤如何?武婕妤太怕我…” “新选一批来更好。”仪贞故作大方,嗫嚅的模样却暴露了言不由衷:“她俩都不见得…” 不见得什么——不见得肯敷衍他? “你想得倒开。”皇帝懒得再问下去,旋即干脆下床去,寝衣也不换,径直披上大衣服,就往外走。 “唉!”仪贞急了,慌忙跟着下地,追过去拦他:“还待商榷嘛,你这时辰往哪儿去?” “谢仪贞,”皇帝久违地喊了她的大名:“说你缺心少肺,真是半点儿没有错。”说罢不管她张着两条胳膊阻挡,绕开半圈就要推门。 “你等等啊!”仪贞急得跺脚,这才发觉自己鞋也没穿,脚心生疼,索性身子往后一仰,赖在门上不让他开:“你不情愿就不情愿,何苦闹得像我逼你似的。夜里又凉,你这样气冲冲地出去,可不作病?” 皇帝垂下眼,不愿看她那副情真意切的关心,随即瞥见她冻得白里透红的脚,哽了一瞬,说:“你回里面去暖暖吧,我实也没什么可气的,只是该回自己宫中去了。” 这话自然违心,仪贞权当听不见,横竖是不许他出去,他心里有什么不畅快,摊开说来才是。 皇帝却无心再多言,抓着她一只手一提,便将人打横抱起来,几步走至床前搁下,拂开彩绣满池娇幔帐,不待仪贞眨眼的工夫,决然而去。 月落星沉,拂晓前尚有几分寒意,皇帝心里却跟油煎火燎似的,紧抿着嘴唇,居高临下地睨着随辇小跑的孙锦舟。 孙锦舟是得了信儿、从茶水房里急急赶出来的。皇帝但凡留宿猗兰殿,他就趁便跟慧慧一处待着,虽要谨防主子有事传唤,不能歇下,但两个人伴着灯儿吃茶佐话,倒也不失惬意自在。又叫一个老实妥当的小内侍院里守着,有什么动静及时回禀。 往常皇帝视朝,再晚一二刻也该起身了。孙锦舟擦了把脸醒醒神,正咬了口松花饼,小内侍拍着门就进来了,说皇帝叫传辇。 孙锦舟闹了个措手不及,忙把嘴里东西吐了,起身端茶漱口,拿手帕一抹,紧赶慢赶地出门去伺候。 幸而抬辇的人手脚麻利,俨然侍立着了,孙锦舟躬着腰,快步迎上前去,虚托着皇帝上了辇轿,耳中隐隐听见几声鸡鸣,暗诽:坏菜了,这又不知是烧起了哪把火,要殃及他们这些个小鱼小虾了。 孙秉笔健步如飞,心眼子转得比步伐还快,一心挂记着打发往这位主子,回头好给慧慧递个话去,孰料皇帝冷不丁开口问:“去长禧宫。” 长禧宫里一东一西住着两位婕妤,西头的武婕妤从来起不了这么早,故此东头的灯虽点亮了,但进进出出的宫人皆是轻手轻脚,一点儿嘈杂也不闻。 苏婕妤挽好了头发,就坐到一旁竹榻上,接着看昨日没看完的琴谱,妆台前收拾簪盒的大宫女见了,因说:“一时奴婢将那酸木枝榻换上吧,这竹榻凉,怕对身子不好。” 苏婕妤笑道:“这时令寒暖不定,何必折腾?多拿两个锦褥子就足够了。” 今日明日不换,后日大后日也总要换的。大宫女知晓自己伺候的这位主儿有股惰性,万事最怕“麻烦”,也不催促,抿嘴笑了笑,打帘子预备去提早膳,外头一个小宫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陛下来了!” 苏婕妤大惊失色,主仆数人围作一团,连接驾的礼数都生疏了。 而皇帝已经跨进屋来,不给这一群人行礼如仪的机会:“苏婕妤,你父亲近来可好?” 致仕后的苏翁不甘寂寞,在苏氏宗塾里横插一竿子,捐了大笔钱修缮学馆、添书卷添纸墨,常日与族里一众塾师来往,结识了一帮文人骚客,隔三差五办一场雅集,也求混个名士当当。 此举别有嫌疑,早在拱卫司挂上了名号,然而即便苏家人确实包藏祸心,又怎会告知身陷宫闱的苏婕妤? 皇帝如此兴师问罪,不过是无法面对内心至深处那一丝惊惶——必定是苏婕妤这些人说了什么话或是做了什么事,不然谢仪贞绝不会起那般念头。
第105章 一〇五 “陛下恕罪。”苏婕妤怔忡片刻, 矮下身去行了大礼:“妾并不知晓。” 她从未见过皇帝这样的声色,无论是在汤泉行宫,为迷惑王遥、与她逢场作戏时, 还是回禁宫以后, 成全皇后雍雍穆穆、和乐融融的设想时。 苏婕妤固然明白, 自己慕恋过的那位灼灼君子不曾存在, 可“他”毕竟是脱胎于眼前人的。不想一夕间面目全非, 以致她梦里偶然一会的人, 荡然无存。 天子彻彻底底地杀了“他”。 颓然坠毁的不是眼泪, 是年轻女子海市蜃楼的情窦初开。 “…皇后娘娘救我!” 武婕妤倒有成算,一路从长禧宫赶来猗兰殿都不吭不响, 过了正殿后的抄手游廊方才扬声呼唤起来。 慧慧与甘棠刚从东梢间出来, 闻声暗道不好,对视一眼:谁把她给放进来了? 二人联袂而上,勉力将武婕妤给挡下来:“婕妤请来这边花厅喝茶, 待我们娘娘睡醒了,奴婢再替婕妤通传。” 睡下了?武婕妤脚下有些迟疑——她火急火燎地过来, 一来讨公道, 二来表忠心。皇帝不知撒哪门子的气,大清早就闯进长禧宫,一副抓她严审的架势。 武婕妤有理无处说:武家男人们作乱,与她什么相干?只该抄他们的家、杀他们的头去,她可不能被带累了。 碍于她素来惧怕皇帝, 对方皮笑肉不笑的时候尚叫她汗毛耸立,更别说今日这般疾言厉色。武婕妤压根儿连他究竟诘问了些什么都记不清, 遑论对答如流。 等这一场狂风骤雨离去了,她回过神来, 支使个宫女儿悄悄出去扫听扫听风声,方才知晓东边那个比自己还先倒霉,这会儿紧闭着大门,不知是禁足还是主动思过呢。 武婕妤当机立断,趁着自己还能走动,赶紧投往皇后门下去! “阿嚏、阿嚏…”不等武婕妤多费唇舌磨缠两个宫女,梢间里传来几下喷嚏声,而后听得仪贞囔着鼻子唤慧慧。 慧慧忙折返去,武婕妤亦跟着进了屋,见仪贞靠坐在床头,知礼地福了福,小意道:“妾不请自来,又扰了娘娘安歇,真个是过意不去,娘娘勿怪。” 仪贞摆了摆手,示意慧慧放下一层雾縠纱:“我受了凉,别把病气过给你了。” 皇帝走后她就没睡实,鼻子堵胸口闷,这会儿说句话也有气无力的,殊不知落在武婕妤耳中,却漾出一种额外的动容。 武婕妤素日里同主子娘娘走动得勤,无非是抱着“一物降一物”的念头,视皇后为自己避皇帝之害的护身符;再者嘛,皇后性子响快、爱好广泛、出手大方,不失为一个上佳的玩伴。 平日里得她多少好东西,也不觉汗颜,偏偏今日被嘴里轻飘飘一句话触动了心肠,大约是头里才遭逢了一场没缘由的指摘,这会儿只一句暖言,就鼻酸起来了吧。 武婕妤坐在纱帐外的绣墩上,呆了一阵,及至甘棠从外头进来,方回过神,听她道:“咱们这儿现有的只参苏丸和九味羌活丸两样,都不大对症。依奴婢看,还是正经请高院使来瞧瞧、开个方子为好。” 武婕妤便知仪贞这是不愿服汤药,因开口道:“娘娘除了鼻塞,仿佛并没有别的症候,倒不如嗅些开窍的香药之类的,痛痛快快打出喷嚏来就好了。” 仪贞笑起来:“怎么忘了这个?”转头让甘棠去找窗前醒读香来,拿给武婕妤看:“我不喜樟脑气味,自己做时便以辛夷花蕊替了,你闻着如何?”一语未毕,已然见了效果,接五连六的喷嚏简直争前恐后,仪贞连忙拿手帕掩了,别过脸去,又嫌细绢擤着犹伤皮肤,珊珊打了温热的手巾子来揾过,复点一些杏仁蜜在鼻周。 一旁的武婕妤仍捧着那一小筒线香爱不释手,待仪贞收拾停当了,朝她赞叹道:“才进宫的时候,听说娘娘爱香,咏絮阁里兰麝氤氲,仙境一般,叫人心里好生歆羡…而今才知道,原来是娘娘自己会制香。” 以武婕妤的脾性,这话真是难得含而不露。仪贞不由得暗笑——彼时自己刻意给这些新人下马威,武婕妤心里岂有服气的?亏得二人如今交了好,不然还要叫她惦记到何年何月去? 说:“你既喜欢,就拿几样去。”旋即让另取未开封香丸香饼的来,盖因新制的合香有一股躁气,须得窖藏些时日,方能和合统|一,香韵柔和。 “这一样玉华醒醉香我常用着,说是酒后伴眠最相宜,不过花气本就醉人,何必谈'醒'字。还有篱落香,制起来不难,你不妨自己动手一试,做成了送给…送给苏婕妤!她熏这个最衬风骨…” 仪贞这会儿鼻塞解了,头也不大疼了,倾囊相授的劲儿上来,不觉侃侃而谈:“唯独这个窗前醒读香我调了好几回,堪闻的不多,如今且等你有了心得,再与我切磋切磋呢。横竖你我也不是挑灯夜读、蟾宫折桂的材料,无须这香多么醒脑,到底以沁人心脾为要义。” 武婕妤初窥此门,心驰神往点头不住,直到她那末一句话,才被拉回了现世之中,深深叹了口气。 这实在稀罕,仪贞不禁问:“你怎么也学会叹气了?” “哪里用学?”武婕妤道:“非是我人心不足,正因为宫里面锦衣玉食、又不必勾心斗角的日子难得,所以不愿再被轻易剥夺。只可叹自个儿的品行高下,始终掩埋在'武氏'二字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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