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桂盛开的时候,铁面无私的把守太监尚送了两瓶极繁茂的花枝进来,任凭珊珊怎样软磨硬泡,终不肯透露可否得了谁的授意。 仪贞醒来,正听见她同慧慧悄声抱怨,便出声道:“花儿香不就好了,何苦去为难别个。” 珊珊吐了吐舌头,走到她跟前来,笑劝:“还早呢,再睡一阵吧?” “睡饱了。”仪贞摇头:赋闲一个多月,前头连夜失眠欠的觉断断续续地补了回来,不过白日里瞌睡毕竟不踏实,闭眼睁眼皆是昏昏沉沉的。 她握着梳子,一面梳头,一面走到花瓶前,不等细嗅,先忍不住挥手扇了扇,惊异道:“浓得叫人身上要起疹子了!”扭开脸,简直欲呕。 慧慧心中莫名一跳,不假思索地捧了那两瓶花往外去:“咱们开了窗通通气儿吧。” 作用不大。今岁的桂花格外肆虐,门内门外都弥漫着重峦叠嶂的馥郁。 仪贞手撑着妆台,慢慢在凳子上坐定:“不必折腾,它香就任它香。”端起温热的茶水抿了两口,接着对镜自照:“我好像,变难看了…” “怎会?”皇帝的眼睛借由镜面与她相望,眸色的波光潋滟掩不住讥讽:“长相思,摧心肝。心肝全无的人自然免受憔悴苦楚。” “啊!”她愤懑地叫喊,胳膊撞击在坚实的木料上,浑身一挣,这回是真正惊醒过来,放眼四顾,天色确实已经大亮,珊珊确实正与慧慧低语,窗前的桌案上确实供着极香的桂花,唯独皇帝不曾在。 蒲桃从外头走进来,说:“孙秉笔传陛下口谕。” 仪贞精神一振,忙下地与众人一道行礼恭聆——“今夜在永宁宫赏月,让皇后早些过来。” 明明是喜出望外的。她笑盈盈地接旨遵命,又站直了身子,受孙锦舟的礼。孙锦舟显然是重得帝心,不劳她发问,主动提及圣躬早就大安了,多亏高院使妙手仁心,如今陛下理政一如往常;朝臣们每日奏禀事宜数以万计,国本之立相较而言,倒也不算迫在眉睫。 后头这半截就全仰赖慧慧的情面了。仪贞心里拎得清,秉笔太监惯常绝不妄议这些。 她向孙锦舟道辛苦,又谢过他的美意,支使慧慧请他下去喝茶,便于二人一聚。再吩咐珊珊与蒲桃去打理衣裳首饰,铺排得有声有色,自己独留在屋中时,却发觉满宫的喜气洋洋恰如熟透的果实,沉甸甸喘不过气的甘美坠地,最终竟酿出一汪酸苦。 大约是太久没能相见了,她一想起皇帝,居然全是梦魇里那般模样。 永宁宫多年不开宴,冬暖夏凉的妙处不知是否已更改。仪贞自己拢了鹤氅不算,又特意把给皇帝做的一袭披风装起来,一并捧着过去。 并非她手快,恰恰相反,年初她就开始裁裁剪剪,原本是为春日预备的,结果拖到这会儿方收尾,钉上两条系带,拎在手里端详端详,风韵飘逸,不失为秋日胜春朝。 一应打点妥当,时辰尚早,索性不传辇,徐徐走着过去,权当活动手脚。不料皇帝比她还悠闲一般,坐在蔷薇馆前那架秋千上,低头敛眉,不知在思量什么。 仪贞上前蹲了个福,先把包袱皮解开给他看,喉咙有些发紧:“我给陛下做了件披风,陛下可要瞧瞧?” 皇帝撩起眼皮,眸子并不如梦里那般潋滟多情,而似将凝未凝的墨迹,落笔人也许尚未走远,但他落笔那一刻的心境已无从猜想:“多谢。” 他自秋千上站起来,接过披风轻轻一抖擞,展开披在身上,一面说:“这秋千凳从前放得低,我叫人重新加固过,往高里收了几寸。” 他的语调与往日一般无二,仪贞听得却不是滋味——真换作往日,他即便不问她要不要坐,至少不会此般有始无终。 借着他整理衣带的空隙,她才得以仔细打量他:他嫌弃过绯色轻浮,头一回肯上身,实在是春花秋月钟毓,看不真可曾清减。 她自然是不愿见他病骨支离的,嗫嚅片刻,终究问了出口:“陛下身体好些了吗?” “没甚大碍。”皇帝着意看了她一眼,道:“太医素来说我爱动气,隐而不发,肺久失宣降,咳出毒血来,反而是好事。” 仪贞低低“嗯”了一声,手不知不觉抓住他的袖口:“我往后也再不惹你动气了。这一次,当真是我糊涂,大错特错…” 皇帝不欲多提,握着她的手,从袖子上松开,改为十指相扣:“别站这儿了。到那边殿里去吧。” 武婕妤也来了。固然是情理之中,仪贞仍有点意外。她倒显得颇为激动,匆匆见了礼,径直笑脸迎向仪贞,强压住哽咽:“娘娘,许久不见。” “苏婕妤病了,说是起不了身。”皇帝仿佛在同仪贞解释,“一时派人去问候一声,送些时令果点去。” 他今日格外地体谅人,是发自肺腑的温厚。 仪贞却暗暗感到不是滋味,说不上来冠冕堂皇的理由,故而显得太过小人之心了。 三人各自入席,宫人们便错落有序地进来奉巾栉、安布果点、斟酒、传菜,歌舞雅乐穿插演奏,适时地充作热闹的点缀。 武婕妤上前祝酒,帝后对饮一杯,搁下壶盏后,复回落下去的冷寂几乎要侵扰满场热闹。 抚琴的两名伶人退下了,接着登场的是个挑扁担的老翁,扁担两头各一只箱子,虚掩着的那一只甫一卸在地上,自发打开来——原来里头坐着只猴子! 猴儿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锁子黄金甲,脚踏藕丝步云履,活脱脱正是齐天大圣派头。纵身一跃,自箱沿儿跳下来,拾起另一只箱子里的如意金箍棒,信手挥舞如风,满场回旋着耍了一阵,但见老翁袖中手指一比,猴儿便又弃了金箍棒,凌空翻起了跟头,一个跟头有十万八千里虽说不准,可观其架势,只要看客不叫停,翻它十万八千个总不在话下。 老翁口唱俚歌,手击小锣,武婕妤忖了忖,鼓掌叫起好来,一面偷觑上座二人的脸色。 皇帝淡声吩咐个“赏”,小内侍们便合抱着偌大的箩筐,七手八脚地往台上撒;武婕妤这才喜孜孜地跟着打赏,手头有什么都往外扔,过了一把外头人家赶大集逛庙会的瘾。 唯独仪贞毫无由来地,淌下两行热泪来。 “皇后,”皇帝唤她,随即取来手帕,为她细心擦拭着脸颊,“等席散了回国公府吧。” 他的声口依旧低柔:“我就不再陪你了。”
第108章 一〇八 “他这是什么意思?”谢昀忍了小半晚上, 不敢当着妹妹的面儿粗声恶气,这会儿跑大哥的院子里来暴跳如雷了:“龙子凤孙就这般高贵不成——要和离送放妻书来,要清算咱们家派拱卫司来, 遮遮掩掩地送蒙蒙回娘家算怎么个说头?这就是他们李家的规矩?” “你先坐下。”谢时自己动手洗杯泡茶, 丝毫不受谢昀的怒火感染:“送蒙蒙回来的章程还同从前一样, 这便是宫里留了余地, 你何必意气用事, 非将事态推到无可转圜的地步?” 谢昀闻言深吸了两口气, 可惜于事无补, 依旧压不住满腔愤怒:“真同从前一样,蒙蒙岂能是那般脸色?大哥, 你纵不心疼她, 也该担心担心爹娘如何作想。” 说着,夺过谢昀才斟出来的茶一饮而尽,连烫嘴也不觉得了:“说句不怕那些暗探听见的话, 那小皇帝本就不是良配。我虽不乐见这桩婚事,但那也该是想方设法帮蒙蒙脱得那火坑, 岂有他抢先离了咱们妹子的道理!” “今晚没有暗探在。”谢时似笑非笑:“你比我先回帝京, 说话怎么还这般不过脑子。蒙蒙回来散散心,有母亲和你大嫂陪着,未见得不好;我明日出门打听打听,不明就里的,如何从长计议?” 谢昀明知他说的在理, 依旧按捺不住,错牙隐忍一时, 一拍石案,提议道:“谢凭恕, 来打一架吧!” 谢大公子非常对得起他这个表字,实事求是答道:“打完了还得沐浴更衣一回,否则明日不能见人,平白耽搁正务。” 第二只茶盏被他捏在指尖,没有谢昀来抢,此刻滋味方为最佳。他缓缓饮尽,站起身来,回屋前再拍一拍谢昀的肩头:“明日去兵武学堂找人打吧!” 谢昀满腹郁结,目送大哥关上房门,连月亮门也懒得走,索性翻墙一跃,回自己院子去。 柴氏自主院回来,正撞见这一幕,一时啼笑皆非,进了屋中因说与谢时,谢时只道:“不必理会,真有哪一日摔着了,他自然长记性。” 柴氏心想这二人果真难兄难弟,倒不须她建言了,也就作罢,转而说起女儿:“润鸣有祖母和姑姑惯着,简直乐不思蜀,我也就没带她回来。” 谢时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问:“你看蒙蒙,如何?” 柴氏略微犹豫,摇了摇头:“虽然还与咱们说笑,但依我看,人是懵的。” “也罢。”谢时叹了口气:“再不好,在家里住着,总归自在。” 柴氏跟着叹了一声,谢时见状,又温声安慰起她来:“却也不至如此烦恼。无论圣意何在,左不过兵来将挡而已,谢家这点退路还是留有的。” “我并非为这个发愁。”柴氏勉强一笑:“往常与诸家夫人来往,偶然谈及皇后娘娘,个个歆羡不已,背地里泛酸的怕也不少——到头来,真叫人灰心。” “那就更没道理了。”谢时这会儿只字不提慎言慎行,道:“九五至尊坐拥无上权力,胸中亦有无数丘壑,谁也说不准他的一举一动所图为何。咱们这般寻常夫妻,却何妨坦诚相待、一心相守?” “你也太看轻了我。”柴氏推了推他:“我并非物伤其类、自怜自艾,我是打心底里为蒙蒙感怀。” “…这不是杞人忧天吗?”仪贞推了润鸣的摇床,紧挨到自己的床前,一面举着排银铃铛逗小侄女儿,一面心不在焉地与母亲说话:“陛下一没废我,二没抄咱们家,便是要废要抄,咱们在这儿辗转反侧也扭转不了局势。” 这话乍听豁达,实则透着股破罐破摔的颓唐,谢夫人一听,再问不下去了,抬手抚了抚她披散的头发,岔开话头:“多少年没跟阿娘一床睡过了。” 仪贞扬唇“嗯”了一声,把脸儿凑过去,闭着眼要母亲多摩挲一阵。 一夜无眠。次日一睁开眼,首先看见床顶百蝶穿花的帐子,再偏过头,新燕立在大衣橱前挑拣着今日要穿要戴的,似有所感地忽转过身来,冲仪贞一笑:“娘子睡好了?上房里正摆饭,有娘子爱吃的银丝鲊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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