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贞此刻方知,自己与皇帝一时争执,居然殃及两个无辜之人,心下慨然,却不好说破缘由,只得满怀愧意地安慰武婕妤一番,保证外廷之事不会扰乱她的如常度日。 送走了武婕妤,再低头看一回窗前醒读香,仪贞将筒盖儿给盖回去,笺子贴牢,拉上慧慧:“咱们拿这个给含象殿送去。” “不见。”皇帝断然回绝,吩咐低头哈腰的孙锦舟:“你告诉她,朕不想看见她。” 孙锦舟一副为难模样,嘴里措辞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娘娘说,她料着正是如此,不敢奢求面见陛下,唯托奴才定要把这香呈进来,道是许久以前合的,陛下再不肯收,恐怕要放变味儿了…” “可笑!”皇帝将手中笔管一掷,长眉倒竖,正欲呵斥,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仪贞是有一程不调香了——大约从她期盼着有个孩子之后。 “搁着吧。”梗在心口的那股忿然却还没消尽,皇帝又拿起一本奏疏:“叫她回去,朕忙得很,没工夫见她。” 孙锦舟领命退去了,皇帝挺直腰杆儿,对着奏疏看了一阵,仿佛总有些三心二意的,目光不禁投向一旁,片刻,站起身来,取过那头几案上的湘妃竹刻香筒,把玩一回,打开筒盖拈出一支点燃,置于手侧香插中。 菖蒲根、当归做君香,最早萦纡鼻尖的气味清冽泛苦,确实提神醒脑,而后能咂出几丝甜凉,余味似是而非地含了酒气,倒像起制香的那个人了。 摊开的奏本仍停留在“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臣罗勉谨奏”上,皇帝唇角动了动,至此不得不承认,自己因为那个没心肝的傻子而笑,兀自僵持了一息,终是撇下案牍,移步窗前,凭牖远眺。 帝王宫室讲究庄严肃穆,殿外一无景致可赏,零星秋草匍伏在不远处的朱红高墙根下,那色彩太深浓了,不甚美,久看去倒像陈年的血污,叫人郁郁寡欢。 后来掌灯的内侍悄然无声地进到殿中,才意识到无非是天色暗了,红墙的年头再久远、色调再沉闷,终不至于失去吉庆祥和的本分。 香插里的醒读香不知何时已燃尽了,皇帝将竹香筒揣入袖中,自回拾翠馆歇息。 一夜不成眠,若怪熏香的后劲太足,总太牵强。皇帝岿然不动地平卧着,始终也怠懒将枕下的香筒丢出床帐外。 四更末起身时,脸色阴得能拧出水,哑着声让孙锦舟去猗兰殿传旨,着皇后即刻过来候着。 “知道啦!”仪贞头发还未挽起,隔着帘子应得一声,随即继续挑首饰:“不要这个,簪着太重了,不年不节的戴它做什么?”慧慧答了句,主仆俩唧唧哝哝地商议起来,便听不真了。 孙锦舟默然却行退下了,暗忖:这位娘娘实也太心宽了,火烧眉毛还悠然自得的,不怪那一位,本就是个喜怒难定的主儿,每每被她惹得气急败坏。 他哪里猜得到,仪贞心里头正踟蹰不定:难得皇帝没两天就肯召她过去,可算是不生她的气了,有些话再不能乱说。 纵使燕妮私下里的主动请缨她无法当作不曾发生过,却连对慧慧也不可吐露分毫。 院子里秋阳杲杲,倒是个出游的好天气。罢了,仪贞站起身来,理了理襟前璎珞,决意且邀皇帝策马去。 她自己说的,“幸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嘛!
第106章 一〇六 皇帝没答允, 不悦道:“你调的好香,熏得人整晚都睡不得。” 仪贞乖乖认下:“都是我的不是。技艺不精还来你跟前卖好儿,我给你按一按吧。”慷慨地献上膝头, 请皇帝过来枕着。 皇帝不动弹, 看着她片刻, 只叹了口气:“你真是…”摇了摇头, 也不再说下去, 指尖掠过她的手腕一霎, 转而道:“东苑也看腻了, 弗如去京郊逛逛。” 牵了两匹马,扈从的人都是平素伺候惯了的, 皇帝着曳撒, 仪贞戴帷帽,权作寻常官家夫妇,郎君下了差, 便相携出游去,经由至道门, 一路洋洋洒洒地打马过桥入市。 放眼烟波浩渺的大燕国史, 这其实是一段堪称罕有的好时光:正值盛年的帝后、恩爱无间的结发夫妻,外无兵燹、内无饥荒,河清海晏的率土普天,俱是他们纵情肆意的红尘人间。 只是当局者迷,并不以为此等流水一般的闲日值得特意着墨。 马儿跑了大半日, 先农坛中皇帝的亲耕田里正是一片丰收过后的禾秆,望去仍不失井然。皇帝翻身下地, 松了缰绳,任由两匹马觅食休憩, 一只手又被仪贞拉了去:“这个踏着好软和!” 一路随风驰骋,皇帝最后那点儿别扭也烟消云散了,跟着她一块儿踩了两脚,忍不住笑起来:“这东西用途广得很,真正农家看作宝贝一样,别让人瞧见咱们这样糟蹋。” 仪贞一咋舌,忙走了下来,红着脸念叨“不知者不怪”,而后回过味来:“这是陛下你的籍田么…” 皇帝来不及作答,就遥遥听见回首处有人尖声呼喝:“何人大胆!” 散布四周的内侍亲军立时聚了过来,皇帝摆了摆手,端看来人反应。 但见那人疾驰飞奔,袍袖猎猎如鹤舞,一只手直向皇帝这边指着犹如鹤首,轻盈而滑稽,滑稽又飘逸。 等看清彼此的形容后,舞鹤兀地折了脚,行云流水般跪倒在地,叩呼:“不知圣驾降临,陛下恕罪!” 皇帝亦有点啼笑皆非,摆了摆手:“咱们偶然路过此地,并非专程来祭拜神农,你何罪之有?起来吧。” 那守土官员连连答是,又带着点儿企盼地毕恭毕敬询问是否在斋宫驻跸。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皇帝又正色勉励了他几句,着人牵了马回来,这便返去。 将进太极门时,一场急雨毫无预兆地打了下来,亲军们奏请皇帝可要驻马避雨,皇帝一夹马肚,声音已领先而去:“你们自便吧!” 仪贞见状不甘落后,忙一扯缰绳,紧随其后:“可要比一比?”话音刚落,重重宫室赫然矗立眼前,自己便忍俊不禁:“罢了,真真是骐骥一跃的路程。” 皇帝虚握着拳,抵在嘴边咳了两声,竟没笑话她,顺着道:“自然是你赢了。” 善解人意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反而有两分调侃的意思。仪贞乜他一眼,自己从马背上跳下地,颇有自知之明:“少来哄我。我荒废骑术太久了,随便跑跑解闷儿还使得,岂敢班门弄斧呢?” “好好好,我不吹捧你,你也别再奉承我。”皇帝终是失笑,牵了她的手,沿着丹陛往殿中走去:“这天色让我想起杀王遥那天,你也是这般骑着马闯来的,我那会儿浑浑噩噩,吃了一惊,倒觉得精神了些。” 仪贞跟着回想片刻,皱眉道:“我不记得天色如何,只觉得两腿根磨得生疼,差点儿起茧子了。” 彼时生死存亡在前,刀光剑影竟不觉惊心,而今时过境迁,亦无从重临其境,咂摸一回,不过归结为一句“老来谈资”。 一层秋雨一层凉,二人从浴房出来,宫人已在惯常起居的梢间内生起了炭盆。仪贞躺在椅上,慧慧替她梳通了披散的长发,半新不旧的绸子包起来一点点轻轻拭干,再抹上润泽的香露,水红丝绦松松地挽起来。 皇帝却不要人在他头上摆弄,自己拧干了滴水,束好发髻,坐在近旁摆棋局。 仪贞看他一眼,收拾完后便叫慧慧她们下去,自己来到皇帝面前:“我来给你擦擦吧,如今凉起来了,再这般当心头疼。” 皇帝对着那卷《玄玄集》入了迷,片刻回过神来,倒很是利落地丢开手,拔掉乌木簪,又移来一只缂丝坐褥搭在仪贞腿上,“别冰着你。”而后好整以暇地枕下来,随她忙活。 雨过天晴后的云光投进来,他瞧着仿佛比平常还唇红齿白几分,仪贞没忍住,凑过去对着那微垂的睫毛吹了口气,被他反手捏了捏脸,这才老实地拿起梳子,依着慧慧的行事,替他梳顺、擦干、抹发露。 皇帝惬意地闭上眼,差不多快睡着了,仪贞趁机伸出爪子来,非要捏他一回不可。 指尖贴上去却隐隐不对,换作掌心再试,皇帝“嗯?”了一声,偏头欲躲,没能躲开。 “你脸上有点烫,是不是着了风?” “没…”皇帝否认得略显底气不足——被她一说,肩缝儿是有些寒浸浸的,又隐隐酸痛,他原以为是方才折腾太久的缘故。 “早前那场雨来得急,一路骑马本就出了汗,你又说昨儿没睡,必是淋坏了。”仪贞嘴里念着糟糕,一面小心翼翼地托着他,自己要下榻,留他枕着锦褥静卧。 皇帝一把拽住她:“不传太医。” “那可不成。”仪贞连被子都抱来了,简直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将他连着被子一块儿按实在榻上:“发热可不是小症候。” “烧得又不厉害,你不说我还没察觉呢,难道还能烧成傻子?”皇帝道:“再说也并非无缘无故地发热,既然知道是受了风寒,好生睡一觉发了汗不就是了?” 仪贞拗不过他,心里一动:该不是回来时不肯避雨,眼下怕人笑他逞能吧? 暗自合计一回,依了他的意思:“那你安稳躺好了,我叫她们煎些姜茶来,咱们一道喝了——若明早还不退热,必要请太医来。” 皇帝含混应了,眼皮儿沉沉的,由着她掖实了被角,曾经极为抗拒的被照顾的滋味还挺不错,也无须喝什么姜茶,就这么睡过去吧。 朦胧中听见炭火毕剥声,嗓子干得冒烟儿,皇帝抿了抿唇,未待开口,一匙热水已贴心地喂了过来。 “好辣。”皇帝撇开脸不肯再喝,惺忪睁眼,手还未牵住拂在脸颊的衣袖,但见室内昏蒙蒙的,斜坐在榻边儿的人留着两个垂鬟,婉然坠在瘦削的肩膀上。 “放肆!”他被唬了一跳,扬手便把茶碗挥翻在地,“谁许你坐在这里?” 女子顿时从榻边跪倒下去,泥首不止:“奴婢该死!是娘娘…” “你敢攀诬皇后!”皇帝厉声呵斥一句,喉中直如针扎钉刺似的,一股腥甜泛上来,却犹撑直了身子,一手指着那女子:“把灯拨亮了,自己去拱卫司领罪。” 女子一听“拱卫司”三个字,浑身越发瘫软,拼死也起不来,哭道:“实是娘娘,娘娘在和高院使说话,吩咐奴婢们留神伺候着,这才斗胆进来侍奉的。” 皇帝冷笑一声,懒得再听这等狡辩,并指在窗台叩了两叩,着旁人进来押她。 “陛下醒了?”却是仪贞应声进来,不意瞧见地上缩成一团的人,刹那变了脸色,强自恢复了关切模样:“高院使说这回不喝药也罢,横竖不是大毛病,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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