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望着和尚,无泪,但可见血在她眼底。随着一口气呼出,她口中涌出了很多血。 白骨心脉已经虚无,花和尚又扎一针护住她最后的心脉,佛衣已被血染透,何能再平静。 佛经道,凡所见相,皆非所见之相。可是二十年前,金佛下贪欲难灭,二十年后,金佛背后只有沥沥鲜血。这般相是虚妄吗?四大皆空,一朝被苍生之苦填满。 花和尚不望金佛,也不望天地,褪去袈裟盖在白骨身上。 入魔的两人都被花和尚扛了起来,周子颢捂着右眼蹦出,“你敢救他们,这帮和尚全是死罪!” 众僧无言,在林间垂首沉默。 花和尚踢掉锡杖,锡杖金环埋入血,“我以为山巅应是神佛,原是神佛被人葬于山脚。” 破衣纵褴褛,心却无垢尘,花和尚带两身血衣行去,执意如此。 “方丈,我等随你去!”众僧皆褪僧袍。 僧袍落地成红绸,破衣僧如风如电涌过周子颢身旁。 周子颢带血的右眼已瞎,左眼望去僧皆成魔,“你们敢走,以后金佛寺没有尔等立足之地!” “剔发即剔尘,剔我缠束思。 袈裟人世物,佛珠人世念。 真佛无男女,皆是人间身。 佛像无需拜,我自往归一。” 花和尚尘衣而去,大悲之咒生于林间,声声泣泣渡冤魂,道苦海。 他们踏血行去,周子颢持剑追去,公主一剑阻断,“你敢动!” 至此无人动,唯地上有个人如虫般蠕动,他身上盔甲已除,双肩骨皆碎,虚弱喊着,“救我!” 万江海转头望去,眼落时剑亦落,扎在那李将军背上,给他送上绝路。 那剑银白成红,剑柄雕凤。 “扶郅!”万江海失口喊出她的名字,极为震怒,还未有一人能在他面前杀军将。 公主从尸体上拔起剑,带血朝万江海砍去,“你的兵马就会抓军妓,你简直失败透顶。” 剑风狠厉,直朝头颅,万江海提剑阻挡,“本就有令,寡妇及有罪之女为卒妻,以慰军心。你若要怪,只能怪周子颢带他们抓错人。” 扶郅一点不想和万江海啰嗦。因为抱怨有用的话,天底下就没有怨妇了。 铁刃长鸣,擦出剑光,整片深林唯见两身兵甲对决。 扶郅公主没有一剑迟疑,她每一剑以着十足的内力挥下,剑剑压制,万江海难以阻挡,她极强的内力他始料未及。 “你练了什么功?”万江海不得不怀疑,“你是不是也偷偷在练天玄术。” 扶郅就像只鹰,她的剑是利爪,毫不留情地劈开他的盔甲,他的披风,他的兵冠,他身上所有代表着将军威严的东西全被她砍去。 冠去甲退,发落耳鬓,万江海毫无反击之力,身上仅剩下灰褐色的薄衣。 “扶郅,你也成魔了。”他惶惶道。 万江海被她推倒,她带着血剑压在他脖子上,“看看,你也像个怨妇。对,错当然不是他们,是赋予他们的这种权力,那我拿走就可以了。” 万江海仍试图反败为胜,可他被扶郅的剑压得死死的,“我们此行就是演一场戏,拿到证据把佞臣交给王上,世间就会清明。除此之外,你无法命令我做任何事。” 他告诉所有人,他们在演戏,就是在告诉她莫再做些胡闹事。可衣衫被纤长的指一拉,万江海惊吓不已。 他失去尊容,扶郅就更显得高不可攀,“你会杀成天恭维你,讨你欢心的部下吗?你会放弃收敛天下财富的机会吗?” 年仅十八岁的她,用超越年龄的语气与他说话,万江海连唇都难启。 扶郅早就知道答案了,不会。所以她根本不抱希望。 她揪着万江海的衣,瞳仁映出的光刺痛着万江海,“你视被欺辱的女子为肉块,亦视手下兵将为臭猴子,”她眼眸扫过兵将,“臭猴子没有廉耻,但要的比人少多了,所以他不管你们。” 兵将持着刀剑,噤若寒蝉。 万江海怕了,“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说,如果我可以帮你,我会尽我所能。” “帮我?那就变成你眼中的肉块,替我嫁给周子颢,或者替我和亲,接受敌军的羞辱。” “你……” “你什么做不到,谈什么帮我?你喜欢这个世道,那就做权力的肉块。” 就在万人面前,在周子颢面前,她的牙刺入万江海的脖子,在那里留下了鲜红印记。 她咬出他的血,眼前皆是姐姐曾经的耻辱,是虎头山血染的大地。 他却为这痛惊叫了声,那声儿自然大,使万江海脸辣得刺痛。 她笑看他脖上的齿痕,擦去齿上血,当然这还不够,她拿走了他的剑,抽掉了他腰上的兵符,把他像片叶丢了,“我不会命令你,因为你没有资格,你不是一个将军,你是懦夫。” 他是懦夫,将她的姐姐献出,他是懦夫,任由他的兵将把刀刃对向自己的子民。在扶郅眼中,他不配披上战甲,戴上大将军的剑。 她走向兵将,被万江海拉住了手,“你不要再闹了。” 他怕她更疯,对她垂了头。 她却挣开了他,以剑拍晕了周子颢,“我会用最严的军法管教他们,你要带佞臣正法就去吧,我在蜀阳恭候你们君臣大驾。” 万江海这才看清她眼中的野心,“你是要……” “千年人世生生灭灭,古史篇篇重蹈覆辙。既然没有王者赢下贪婪私欲,那换我来,”她将手上血抹上兵符,以此示兵将,“跟着周子颢的人已经全部死光了,现在我给你们两条路,要么在虎头山成为猴子殉葬,要么跟我离开学做人。” 当然没有人愿意在这里殉葬,只有万江海身处血地,还深信佞臣伏法,天下清明。 金佛屹立山间望众生,背后血流成河。夜深起寒露,佛像已出金水,金是假金,怎能长久?可无论是金是石,那佛依旧望着布衣僧。 悲颂延绵不绝,山间拂尘停住,道袍老者追之而去,于山路阻了那帮和尚。 “贫道奉肖王之命来探虎头山,怎么变成这副德行了?” 是谁之命,花和尚都不想说太多,他只把人扛到老道身前,“王孙之事放一旁,赶紧救人。” 刁老道绕到花和尚身后,先看看右边,“内伤,半死不活”,再看看左边,憋嘴摇头,“心脉三针都扎到底了,直接埋了吧。” 一根针被震出,血手掐住刁老道,“臭老道,你敢埋她,我埋你。” 乌兰贺目泛血色,龇牙咧嘴,一副入魔样。刁老道猛拍那鬼手,“都没救了,一起埋吧。” 乌兰贺正对刁老道发狂,撕扯得实在太厉害,花和尚就地把肩上两人卸下。乌兰贺吊在了老道长身上,张口就要撕了他。 花和尚一个锁喉把乌兰贺扒下,“没死透,一个天玄术,一个地影术,你我同时运起他们内力,或可让三针复原,她有一线生机。” 刁老道心中一慌,“哪个天玄术?” 花和尚指着白骨。 刁老道马上提起乌兰贺,“施主,来,贫道给你运功。” “众僧便在此诵地藏经,以做护法。”花和尚双手合十,坐到白骨身后。 众僧围坐一圈,诵此间地狱,又诵地狱菩萨。 热流从脊骨入,直冲乌兰贺丹田,他双掌与白骨相对,内力已不由他,皆由刁老道运之,经他丹田至心脉,入血脉而出流向白骨。是人是魔他也道不清,血般眸中仍是白骨。 “施主,她心脉被扎到底,现在用你内力将她三针复原,可她会变成什么样贫僧不知。”花和尚运起白骨仅存的内力,内力运行全身,她身上的窟窿散出些许血光。 “不管她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再留她一人。”乌兰贺心脉之处的内力升起而发。 刁老道险先难压,“施主,可你因她成魔,难出魔啊。” 是啊,可那又何妨,乌兰贺心意已决。 内力循环催之,白骨身上的窟窿越来越小。她总听得有人唤,“白骨,白骨。” 她想睁开眼却睁不开,意识醒,人却深入梦魇。 她身子从凉变热,梦到熊熊大火将她催之,她逃之不得,浑身皆疼。 有人与她道,“疼就忘了。” 身子又从热变凉,她梦师傅拿着针朝她扎下,第一针落,封百会,第二针落,封脑户,第三针落,封膳中。 依然有人与她道,“疼就忘了。” 体内三针,怎么会是师傅扎的? 身子冷到发紧,她梦箭雨纷纷,群山血海,她千疮百孔,又见天地崩塌。 还是那个声音,“疼就忘了。” 她在梦中循环往复,额上出了好些汗。 “白骨,白骨,”乌兰贺觉她手间凉意,紧紧握住,“以后你叫我走我也不走,我和你一起生一起死。” 耳边萦绕着阵阵叫唤,吵得很。白骨睁开眼,想叫那人闭嘴,却是身子动不了,十指被紧扣。 “白骨!” 她总算看到了唤她的人,嗷嗷乱叫那种,像只炸毛的小狗。 乌兰贺抓着她,她还目光疏离恍惚。他见她这迷迷糊糊的,想到走火入魔之人可能会记忆全失,一双眼又泛了赤红,“我是小黑,把其他人都忘了,就记我一个,我们一辈子在一起。” 小黑?掌心热到发烫,再到十指,扩散至双臂,直冲她眉心,记忆开始卷来。哦,是那只身患恶疾的宠物啊。 “老道,顶住,最后一关。”花和尚运力而上。 刁老道内力推上,“施主,入魔中人,你最无耻。” 内力涌至五脏六腑,发筋骨,白发成黑,白骨痛觉尤深,浑身像被断骨重造。痛过后,一身无痛。 功成,两人睡去,在佛经声中,身骨皆安。 唯是刁老道一身汗出,“臭和尚,我真是看不惯你,做僧不拜佛,行医还出格。” 花和尚缓缓调息,“老道,佛祖成佛时,世上无佛,黄老得道时,世上无道,他们在人世是何滋味,今日我尝过了。” 口中苦涩顿起,刁老道也静下心来,“二十年前乌家僧侣在你寺中修行破戒,你因他罢做方丈。那时我与你吵过,一人成佛,容易,要众人成佛,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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