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本来有两间屋子。锦鱼原本打算她跟江凌各挑一间做书房。 江凌却道不如打通了,省得两人忙起来时,各自呆在自己的书房里都不见个人影。 锦鱼想想也有道理。 打通后,南北两面墙都齐墙打了高至天花板的书架子,放满了各种书籍。 北侧是江凌爱看的史书游记,南侧是锦鱼喜欢的各种杂七杂八的书籍,种植类的最多,也有讲插花的,讲画画儿的,讲刺绣的。 靠西窗下,相对着,各横放了一张大红木书案。这样两人一抬头都能看见对方。 南侧桌子与书架之间,放了一张宽大的红木独板雕如意纹罗汉床。床上放着厚厚的茜红丝褥,设着桃灰绣花开富贵的大引枕。床前放着同套的大茶几。 锦鱼便叫人开了西边两扇轩窗,上了茶水,与江凌两个坐在罗汉床上,把家中情况简要说了。 江凌先是不知道家道艰难至此,听完不免惭愧道:“家中这光景,也用不着这么些下人。我看先卖掉一半,一人十两,也有七百两。” 锦鱼歪着小脑袋想了想,笑道:“先不说侯爷夫人同不同意,这一家一家的,都是祖祖辈辈跟着江家的,连着亲带着故,这样卖了,也不知卖到哪里去。若是过得好也就罢了。若是过得不好,岂不是咱们的罪过,叫人戳脊梁骨。” 江凌与她并坐,听到这话,不由侧过脸来看她。 就见锦鱼今日穿着一件鹅黄对襟玉锦袄,下头一条牙白绉纱裙,头发乌黑黑的,只挽了一个单螺髻,素素地插了一枝赤金琥珀簪。美得像八月清晨的阳光,又素净得像仲秋金黄的桂花。 浓密的黑睫长长地在眼窝里投下一丝灰淡的影子,眼眸明亮清澈,好像圆满的月光。 这样灿若春华,兰心惠质,心地良善的女子,居然是他的妻。 他常常害怕一睁眼,醒了,是自己的黄粱一梦。 想到这,他忍不住伸出手,将她的双手全捧在掌心里。 只有握住她的手时,他才觉得她是真实存在的。 因为她的手,嫩滑温暖,却并非柔若无骨的软绵。 像水,温柔却蕴藉着内在的力量。 只要握着这双手,他就觉得心里踏实了,无论什么困难都不再可怕。 锦鱼说得对,这些人虽是奴仆,但是也算是这家的一部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哪能说卖就卖?再说若是随便拉去发卖了,怕是留在府里的下人们也会一个个惶恐不安,暗中愤恨,说不定就此跟人结仇引祸而不自知,却是因小失大了。 他越想,越是觉得锦鱼聪慧善良,终叹了一口气,道:“不卖也成。但是欠着的银子,得想想法子。有四千是借的亲戚家,无息,倒不着急。那两千多,却有八分的利,不如秋收的银子上来,便尽早还了。不然利滚利的,越发还不起了。” 不想又见锦鱼睁着双清灵的眸子望他,神色有些赧然,道:“我嫁过来时有多少嫁妆,人人都瞧见了。我之前不知道家里欠了这许多的钱。如今我掌了家,不还借人家的银子,却先去修园子,又大宴宾客,这也说不过去呀。” 江凌闻言,脸上浮起愧色,嘴唇微白。 家里欠债,他是知道的。说来六千两,在他们这样的人家,也不算多。 像景阳侯府,同时嫁两个女儿,光嫁妆就出了七八万两银子。 难道锦鱼想用自己的嫁妆来替江家填窟窿? 那他成什么人了?不由难得地急躁起来:“你的嫁妆,一分不许动。其他的事,我都听你的。” 不许? 锦鱼有些讶然。这还是江凌头一回夫纲大振呢。从来都是她说什么他都只会说好好好。 她不但不觉得冒犯,反而觉得这样的江凌,终于有些真实可亲。 会拌嘴,会生气,跟她更像夫妻。 “我也没打算用我的嫁妆。夫君,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打算?” 说着,她主动把头挨在江凌肩头,半仰着脸儿看他。 从这个角度看去,能看到流畅如画线般、又紧致利落的下颌,颈子,还有凸起的分明的喉结。 那弧度完美得让她想扑上去咬一口。 她越看越满意,有福之人不用忙啊,随随便便就嫁了个横看竖看怎么看都好看的相公!
第51章 三婶坏蛋 江凌等了片刻, 见锦鱼没有动静,一低头,正对上一双莹莹光亮的眸子, 里面好像浸着无数的绵绵的蜜线, 向他飞来, 将他紧紧裹住, 叫他心旌摇曳无力挣扎。 耳后一股热慢慢地沿着脖子红过去…… 他的掌心渐热,不由又握紧了锦鱼的手。 锦鱼手上微痛,猛地回过神来,好丢人呀,她怎么又看江凌看得失了神, 忙猛地直起身子,挣脱江凌的手,从几上抓起一张淡黄色的竹纸来, 往江凌手上一塞,身子往旁边挪了一尺,靥红含笑, 低头不语。 江凌肩上一轻, 心里有些惋惜, 却也知道正事要紧, 忙沉了沉心思, 拿起手中竹纸细看。 就见那竹纸纸质甚是粗糙, 想来是极便宜的, 只是抬头却印着数片浅粉的桃花瓣。 也不知道怎么弄的,这干燥了的桃花并没失掉可爱的粉色。 化腐朽为神奇, 便宜的竹纸顿时变成了叫人喜欢的桃花笺。 他媳妇儿实在太会过日子了。 上头那一手瑰丽的簪花小楷,也惹得他多看了几眼, 才去留意内容。 各项开支都在左边,各项收入都在右边,最后作总结,一目了然,一年下来,永胜侯府要拉下三千多两的亏空。 江凌拿在手上,心里暗暗惭愧。虽然一直都知道永胜侯府有些窘迫,可他从来没觉得拯救永胜侯府是他的责任。直到娶了锦鱼。他吃点苦无所谓,但他不想锦鱼跟着他吃苦。 便问锦鱼具体打算如何开源节流。 锦鱼便又拿出几张纸来,一条条地细细算给他听。 江凌不由大为佩服,便与锦鱼细细一一讨论了一遍。 锦鱼也不是固执己见的人。 觉得江凌说得对时,便大加赞叹,立即更改。 意见不一时,便眨着大眼睛,与江凌坦白讨论。 两人都不是只能赢不能输的性子,不过半个时辰,便和和气气地把事情议定了。 议完了,江凌见时辰尚早,便说此事宜早不宜迟,提议立刻去找永胜侯白夫人商议。 两人先去见了永胜侯。 永胜侯正与孙姨娘打双陆,头也不抬,道:“这种事不必与我商议,只管问夫人去。” 两人无奈对视一眼,退了出来,又去找白夫人。 白夫人正与身边的几个大丫头抹骨牌,无暇理会他们,笑道:“老三媳妇,你是个能干人,只管找你大嫂子商议去。你们两议定了,我就没个不同意的。” 锦鱼:…… 江凌:…… 只得又去见了胡氏。胡氏正扶着丫头的手,在天井里溜弯。她理这家早理怕了,对他们俩的建议,一边走,一边听,听得稀里糊涂的,也懒得细想,一律点头。末了,还道:“你大哥哥管着外头的事,有什么事,你只管让三弟找他去。三弟如今也出息了,怕是比他哥哥还能干些,小事上自己就做了主,也不必事事问去。” 锦鱼与江凌再度对视一眼,都有些哭笑不得,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说得难听点,就算现在不能分户,以后江凌跟锦鱼还是分会家出去的。 永胜侯府最后终归还是长房的。 他们居然能说放手就放手,也不怕他们两个把这家给折腾散了。 不过,有了他们的许可,锦鱼也就不再有什么顾虑。 * 照锦鱼看来,江家要好,不过是四个字,开源节流。 江家没买卖,但是地却不少。如今只种些粮食水果养些牲畜,自然所出有限。她打算收了这一季,下一季调整调整。 当初洛阳庄原也是种小麦的,后来秦氏跟梅姨慢慢改种了花儿。不过四百多亩地,一年的收益如今能有五千两,比江家上百倾的地收入都高。 当然她也没打算改种花。鲜花需求到底少,总不能自己打自己。具体怎么改,她还得再考虑考虑。 至于节流,侯府花销说起来不过四大项……吃的、穿的、月例和人情往来。 每样都想法子减一点,直到入能敷出为止也就是了。只是真做起来,并不那么容易。 俗话说得好,新官上任三把火。 锦鱼的第一把火便是省穿。 江家既然穷了,何必每季都摆谱做什么衣裳?眼看过了中秋就要做冬天的衣裳,她决定今年不做了。谁想做自己掏腰包。这一笔便能省下二百两。 这个决定一公布,府里就有不少怨言,怨气最大的,倒是她意想不到的一个人。 这日锦鱼与江凌刚吃过晚饭,宜姐儿自己气呼呼地找上门来。 小姑娘七八岁,已经知道爱美,小嘴噘上了天,怒道:“过年都没新衣裳穿么?三婶婶真抠门。” 要跟一个孩子说家里入不敷出,也是有些难度。 锦鱼正想怎么说服她,坐一边的江凌先开口道:“宜姐儿,如今你三婶婶替你抠着,日后你才有体面的嫁妆,不然可找不到好郎君。” 宜姐儿虽还小,可胡氏成天没少唠叨嫁妆的事,她也大约明白是什么,听到这话,又羞又急,瞪着江凌道:“我娘都说了,三婶婶说什么,三叔都只会说好!老婆奴!” 最后三个字倒没敢大声,江凌没听清,道:“你说我什么?” 宜姐儿瞪着他:“我到外祖家拜年,要是连件新衣服都没有,会叫人笑话的!”说着,瘪瘪小嘴,强忍住委屈,一双大眼却泪汪汪直瞪锦鱼。 锦鱼看了不免心软,可是这个例一旦破了,自己这头一板斧可就砍空了,只得道:“宜姐儿如今是大姑娘了,可以学着管自己的月钱了。想做什么样的新衣,拿月钱出来用就是。” 宜姐儿瘪着小嘴,猛地跳下椅子来,嚷道:“我娘才舍不得呢。三婶坏蛋!”说着,就哭着往外跑。 锦鱼没什么跟小孩子打交道的经验,心里干着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要叫宜姐儿就这样跑了,别人还不知道怎么编排她呢。 江凌却追了出去。 锦鱼伸手扶住头,当家果然不容易。她本来还想小孩子的衣裳,转年就穿不得了,能省一季就省一季。大人的旧衣裳改改在家也不是不能穿,完全没必要年年做新衣。至于大人就更是了,谁规定地出门只能穿新衣裳?明明已经穷得要借钱度日了,何必打肿脸充胖子? 看来是她自己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也许别人也是满腹怨言,只是不像宜姐儿这般孩子气,直接说出来罢了。其实她私库里衣裳料子多得穿不完,她就送宜姐儿两匹布也不是不行。可又怕坏了规矩,人人都来找她,结果就变成用自己的嫁妆补贴家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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