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送废后离宫的禁卫不出片刻,厮杀之声刺入耳膜,刀枪剑鸣,马蹄沉闷,血花四溅。 “都统!大事不好!往山下的几条路皆是被围住了!” 乐嫣羽睫微微一颤,她早有预料,见此便悲笑一声:“都统,送行到此处我已心怀感激,无需再送……” 高彦昭不愿听这等悲伤的话,只道:“您放心!卑职便是豁出性命也必会护送娘娘去安全之处!” 变故一场接着一场,没人会给乐嫣留下片刻喘息、成长的时间。 她深呼吸一声,道:“都统勿需如此,我只是一介废后,当不得你们如此对待……” “襄王乃是我王舅,我母亲与他交情颇深,你放心,我知晓他脾性。他只是寻一个入京契机罢了。” 高彦昭一听这话,登时几乎暴跳如雷:“皇后放心,休整片刻,我等皆是身经百战之人,一百余人,足够寻一处布防薄弱的山道冲下去!” “您若是落入敌营,我日后如何……如何与陛下解释?” 高彦昭说的面红耳赤,几乎要被皇后这番胡言乱语气的拂袖离去。 这一切都与皇后那日与他私说的话背道而驰。 仔细想来,皇后是不是早就猜测到了她南逃并不顺利? 她早便知晓自己必定会落入襄王手中? 不……或许她压根就不打算活下去。 她出宫,并非是被臣子逼迫,而是抱着必死的心不成? “切莫要如此,襄王未必想要取我性命。且我更是同襄王世子一同长大,我必是性命无虞的。反倒是你们,本该护卫陛下,不该再为我罔送性命。” 若襄王想要名正言顺的做皇帝,他一定会爱惜自己的名声,他的麾下必不敢乱来。 既喜好名声,对着这群天子亲卫,朝中忠良之后当真要赶尽杀绝不成? 乐嫣极少如此仔细观摩这位将军的眉眼,他年岁并不大,却生的面容刚毅,挺峻。 听闻他十四岁就入了禁军,后被调给当今身边,他本该是护卫天子,精忠报国的忠义之臣,却因自己沦落到这一路被百姓喊打喊杀的地步。 “你的孩子出世了吧?瞧我前些时日忙的,竟是忘了问一声,是男是女?” 高彦昭不成想,如此时刻皇后竟与他说起家常来,说起孩子的事情,他严肃的面容难免多出几分笑容。 “是个郎子,八斤重,疼了她一整夜,可惜我也不能去守着。” 乐嫣笑说:“男孩儿好啊,男孩儿好,回去好好教养他,日后定能做个能文能武的大将军。” …… 战争是残酷的。 甚至没有给他们一丝暂歇的余地。 乐嫣从未这般近距离接触过战争。 天幕间浑浊一片,尘土翻卷。 不出片刻,厮杀之声刺入耳膜,刀枪剑鸣,马蹄沉闷,血花四溅。 乐嫣亲眼看着一个个将领在她身侧倒下。 前一刻还鲜活的生命,下一刻头颅便咕噜噜滚落,血珠洒在她面上,映出一朵朵殷红的花。 涌入的铁骑如同狰狞的猛兽,策马飞驰而入的敌军手持铁器弯刀,狼牙铁锤,嘴中发出凶狠如虎啸般的叫唤。 他们则像是被逼入绝境的猎物,本就是一群残兵,还要护着女眷狼狈逃窜。 几乎须臾之间,便乱作一片。 四处依稀能听闻,山下纷纷叫嚣着献出妖后,缴械不杀。 乐嫣摘下兜帽,迎着身后山道间一阵阵狂风,面容被吹的麻木。 她微微闭闭眼,迈开步子,脚下飞沙走石飞速旋转,一片片鲜红耀的人眼花。 一步步朝着山下走去。 …… 这位以美貌冠绝前朝后宫的皇后,而今连日风餐露宿,往日娇艳的面容如今布满泥尘,袖管垂下瘦荡荡的几乎随风飘荡的身子骨,难以瞧出几分昔日风姿。 皇后面对如此多的敌军,并不见惊慌失措,反倒是极为平静的笑问:“襄王何在?王世子呢?如此阵仗逼迫本宫亲自前来,如今本宫来了,却连人都不敢露面不成?” 她这一番诘问,足叫押她的士兵气急败坏,“你一介废后,国之罪人,轮得到王爷亲自捉拿?” 押她的士兵将她推到马上,带往山下。 寻了一处农家院子暂且看押皇后。 连日赶路,乐嫣胃中早就空空如也,如今时不时胃中一阵阵泛起酸来,灼烧的她的嗓子眼跟着疼起来。 又渴又饿,偏偏那些人也不知是不是忘了她,连水都送不来一壶。她口渴的受不了,只能四处寻找,好在找到桌上半壶水。 她早没了以往的娇气,也不管什么干不干净,抱着水壶咕嘟咕嘟连饮好些口才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那水也不知放了多久,有没有毒,人渴极了根本不会在意这些。只有等喝饱了,一股股忧愁才重新笼上心头。 她看着被自己喝的干干净净的水壶,忍不住想啊,若是自己当初听信他的话,早些走了,是不是就不会有这般一遭? 不、不,远离皇城,那些人只怕更不会放过自己,说不定,自己此时已经早就身首异处,被剥皮抽筋了…… 谁能想到呢,想到十几日大徵便是如此天翻地覆。 北境南境同时受袭,内忧又是屡屡皆是。沿路所见,流民百万,所有人都叫嚣着乱世起了,孩童痛哭,老妪争相奔走。 所有人都想当天子,所有有企图的逆臣贼子都拿自己当入京的幌子。 那好啊,那自己便大动静的出京,这些逆臣贼子们还有什么法子来如今勤王? 乐嫣不是什么聪明的娘子,她少时更不爱读书,后来想要临时抱佛脚,想要成为一个有文学素养,能替君分忧的皇后,已经是晚了。 如今,她便只能以自己笨拙的无能的方式,甚至她并不清楚,自己究竟能不能活下来。 许是明日就被焚烧祭天了呢? 乐嫣想着想着,说不怕是假的,可如今自己哪里还能有什么退路? 真的死到临头了,她反倒镇定下来。 饿了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睡得再也睡不着,便一遍遍想起他来。 这一关便是整整一日,又或许远远不知一日。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门外传来叩门声。 乐嫣惊慌失措猛地看向门外方向。 那处重兵把守,自己反闩的门闩于外边看来不过一个笑话。 眼看门外传来不善地询问声,得不到她的回答,紧接而来的便是越来越重的敲门声。 叩叩叩—— 乐嫣抿着唇,思虑过后还是只能壮着胆子干脆上前将门闩取下。 咯吖一声——年久失修的屋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一点点从内打开。 被看守许久,每日只有饮水和简单饭菜送进来,她甚至没有外出过一步,甚至已不知外边是什么时辰。 开门后方知,屋外的天阴沉的厉害。 暗影一点点侵入她的视野,有一人站在烛光中,半张脸掩在黑暗里。 他身量清瘦而又挺拔,面容姣好,却叫乐嫣只肖一眼,便几乎是不受控制的一连往后退数步。 那人,便是化成灰,她也忘不了。 她触到他阴冷压抑的眸光,含着讽刺的阴冷嗓音传入耳膜。 “呵,见到我,当真是这般害怕?” 阴飕飕的嗓音,虽是含笑,却藏着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的怨毒。 乐嫣唇线紧抿,袖中微微攥紧,不动神色地防备起来。 卢恒的脚步极其闲雅,仿佛这处并非镇中随意一处屋舍,而是什么高堂明殿之上。 乌靴一步步迈入门槛,停在桌前,在一片岑静中,那道蛇一般的眼神反复吞噬着她。 见到她如此的模样,眼眶红肿,衣衫灰素,不过巴掌大的脸上,灰沉沉的皆是泥尘。 她的额角不知何时刮伤了一块,干涸的血渍凝在那张娇小的面上,如何看如何刺眼。 嗬,当真是狼狈。 卢恒眸中却是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一遍遍打量着她。 再这般岑静的氛围中忽地,他忽地开口道:“此次,襄王欲将你赏赐给我。” 乐嫣一听,只觉受到奇耻大辱。 却听又是卢恒转言道:“可惜,不过一女子耳。如今黎民百姓对你恨之入骨,该拿你祭天,平息民怨才是。” 她心中凌冽一片,饶是如何也想不到被俘之后第一个要面对的竟是卢恒,听他这番字句恶毒之言,乐嫣不由苦笑,叹自己时运不济—— 襄王未必会杀她,这人只怕才恨不得将她剥皮抽筋。 算起来,二人本来还是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呢,怎么不声不响就走到这不死不休的一步? 乐嫣想啊,究竟是从哪里出了差错? 纵使二人间早成了相看两厌的仇敌,可乐嫣仍是忍不住骂他,希望骂醒他,望他不要继续助纣为虐,与虎谋皮。 “本就是南境北境起战之时,卢恒你可知你如今再做什么?你这是在助他谋逆!届时内忧外患,苦的还不是黎民百姓!你莫不是忘了你曾经的理想抱负?你说要为民请命,你说过你想要做一个公正无私的国相……” 卢恒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肩头都在颤抖。 “我曾想做为国忧民的臣子,怎奈圣上逼我如此罢了。他自己为帝不端,登基后连连征伐,叫百姓苦不堪言,又如何是一位好天子?襄王本就是太祖长子嫡孙,名正言顺罢了。带到襄王登基,内忧自然平定,我自可实现我的抱负。” 他这般狡诈之言乐嫣听闻只觉作呕。 她与卢恒夫妻三载,着实太明白这人的心思,总能为自己寻到道理罢了,全天下只要不如他的意,便都是错! 可什么叫皇帝逼迫他? 分明是他自己混账在先! “你听不懂我便再与你说一次。我与你义绝与皇帝无关,我当年喜欢你时情真意切,我分开亦是累了倦了罢了。你且听着,一切的一切都与旁人无关!怪只怪你优柔寡断,首鼠两端!怪你心思深重次次弃我于不顾!如今你怎可指责旁人!” 卢恒猛地捏住她玉盏一般的下颌,将她面容高高抬起,宛如毒蛇一般冰凉的气息在她面颊上游荡。 “我鼠尾两端,旁人难道不是如此?便是连天子,坐拥江山之人身处我这般,不也是转头弃你不顾。乐嫣,被废的滋味可好受?被万民刁难被臣子逼迫的滋味如何?我与他,本质上有何区别?” 乐嫣挣脱不开,便干脆不挣扎,一副甘愿赴死的模样。 她一副心甘情愿赴死的架势,更叫卢恒面容阴冷。 “皇帝早就自身难保,如今所有人都弃你不顾,能救你的只有我。” 他往年温和清冷的眉眼,如今压抑的皆是疯癫。手上使劲儿几乎将她下颌捏碎。 “鸾鸾,你求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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