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忽视祝渝的哀怨,转身往里走。 走了几步,陡然顿住,又折过身,盯着长街对面看。 街对面有几条弯弯绕绕的蛇尾巷,这个时辰,按说巷里不该有任何动静。 然而蔡逯却看见,有道黑影飞快躲窜在巷里。他确信那是人的身影。 蔡逯飞快朝祝渝交代:“你先回去。” 待支开祝渝,他朝对面走去。 一步,两步…… 直到停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前。 蔡逯握紧短刃,蓄势待发。 “滚出来。” …… 巷里跑出一只噙着老鼠的猫,从蔡逯脚边溜走。 蔡逯将短刃塞回鞘,喃喃低语:“不是它。” 他分明看得清楚,那道身影并未离开,仍旧停在巷里的某个角落,陪他玩着这场狩猎游戏。 对方的功夫在他之上。 蔡逯没有打草惊蛇,在黑暗处站了半刻,随后转身离去。 * 转眼进了腊月,北郊园林的营建前前后后都停了下来。 平时店里还能接待些工匠,如今那些工匠回家过年,店里就冷清不少。 空闲时,灵愫常来店里帮谢平拾掇物件、择菜剁肉。 她搂着一筐脆生生的萝卜进了后厨,“晌午熬一锅萝卜汤喝。” 谢平把手往围兜上面抹了抹,接过萝卜筐,“要给蔡衙内留一份吗?” 灵愫添把柴火,“昨日他来店里监工时,我问过一嘴。他说亲戚来家里做客,经常走不开,让我们只管吃自己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 谢平低低地“哦”了声,继续切菜熬汤。 灵愫从后厨走出,欣赏起铺里的装潢。 一楼摆着几桌木质家具,墙面地面都平得像一条直线。 二楼竹帘高低错落,墙上挂着几幅名家字画,东南角搁着一架调酒桌,后面墙上嵌着调酒用具。绿萝花架旁是半面青瓷柜,屋顶缀着一串庞大的琉璃灯,静静垂落。 修葺店铺这段时间,她出力少,反倒是蔡逯出力最多。 御赐的瓷瓶、走关系要来的名家真迹、亲自淘来的地毯…… 在修葺店铺这件事上,蔡逯总能带给她惊喜。 膳后,灵愫捯饬着那堆调酒用具。 谢平则坐在她对面,麻利地择菜。 灵愫蓦地想起谢平还是个举人,劝道:“新年一过,马上就到春闱。我看还是暂时把铺给关了吧,读书要紧。等来年你成了贡士,再开铺也不迟。” 想到此处,她又补充道:“你虽有经商之才,但既然你选择走仕途,就该一路走到底。届时我会再选拔一批新店员……” “不行!” 谢平高声反驳。 “怎么不行?” 不等谢平回话,她就抢先反问:“你寒窗苦读,难道不是为着金榜题名,混进官场当官?” 谢平忿忿地剥开白菜,“是,但不全是。” 在灵愫的审视下,他终于弯了腰背,把读书人特有的清高都压在了柴米油盐之下。 他不得不承认:“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我总觉只要中举就能挣钱,就能养活且善待自己。现在倒觉得,即便士贵商贱,但经商远比从仕更合我心意。” 他小心翼翼地挑走菜虫,“易姐,我并不是圣贤,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你……你会嫌弃我吗?” 空气静了半刻。 “当然不会。”灵愫宽慰一笑,“我尊重你的所有选择。不管你是要科考,还是想做生意。” 话说到此,她反倒舒了口气,“原先还怕你一走,我就再也找不到好店员了。” 她说话时,眼睛不曾斜视,诚恳地望着他。 而后她屈指勾手,“来,既然要做生意,那我先教你调酒。光会打杂怎么能发财,你得学着当小老板,当大东家。” 谢平有经商的天赋,这点毋庸置疑。 田埂里弯腰种菜,店铺里怡然揽客,每一笔账都算得清晰,每一桩事都办得漂亮。 如今他虽在笨拙地擦拭酒盏,可灵愫待在一旁看他操作,反倒充满信心,觉得她正在培养一位大老板。 金灿灿的日光慷慨地洒亮她的侧脸,她颤着眼睫,渐渐生了困意。 灵愫把手交叉,放在下巴颏底下垫着,脑袋歪了歪。 “方才在后厨,你还有话没说完。”她问,“你想说什么?” 谢平:“我想问,姐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灵愫已然阖上眼,却还没睡着。 “我想想啊……” 谢平虽聪明忠心,但他人如其名,脸也平平,身也平平,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她的声音含糊不清,“容我想想。” * 傍晚,蔡逯忙完公务,来到北郊。 纷纷扬扬的雪粒爬拢上他的氅衣,他不顾严寒,把氅衣解下扔给车夫。 他把水洼当镜,审视着自身的形象,确保发丝扬起的弧度完美得体,风吹不乱,雪打不湿。 他把手搓热,勾起唇角,敲了敲门。 迎接他的却是谢平。 “老板娘下晌去接任务,到现在还没回来。”谢平迎他进铺,“蔡衙内,你喝盏茶,再等等吧。” 蔡逯眼里闪过一丝失望,旋即恢复常态,颔首说好。 谢平建盏道:“衙内,你让我问的话,我都问过了,而且没说是你让问的。” 这番问话的答案正是蔡逯此行的目的。 谢平回忆着:“老板娘说,她喜欢三十来岁、事业有成的男人。” 蔡逯的笑容立即僵在脸上,“有没有更详细的?” 谢平说有,“老板娘说,三十来岁的男人,颇具成熟魅力。一看他,就知道他在悠长岁月里磨砺过,浑身充满故事,吸引人去探索,她喜欢这种。” 她口中关于“喜欢”的标准答案,详细准确,准备到像在描述某个具体的人。那么详细,偏偏没一条与他相符。 蔡逯忽然间变得心烦意乱。 “她何时回来,我就何时走。” 蔡逯将茶盏重重掷在桌上,“我等她来。”
第12章 第十二章 雪势未歇,积雪堵住路道,夜却异常明亮。 蔡逯枯坐在铺里,抬眼看去,外面茫茫一片白。风自窗牖缝里袭来,把他的热情浇得苍冷、稍显滑稽。 那他算什么? 那些他经常回味的暧昧瞬间,难道都是他的一厢情愿,自以为是? 他期冀答案不唯一,或许她还留了一半话,未曾说完。 但,凭什么只有他在胡思乱想,忍受分离的煎熬? 蔡逯死死盯着屋外那片地,告诫自己:不要再被她牵着鼻子走。 可当看到她冒着风雪,跌撞走来时,他的心又开始砰砰乱撞。 他推开门,朝她奔去。 “小心。” 蔡逯牵住她的手腕,将她从雪堆里揪出。 偏她一时没站稳,脚踝一崴,跌进了他的怀里。 蔡逯闻到她浑身酒味。 “是有应酬么。”他扶稳她的身。 灵愫这才抬起眼,缓慢向上移,最终将目光定在他的眉眼处。 风雪把他的眉眼裹得冷峻,这让灵愫想起,沉庵死的那天也下了很大的雪。 死的时候,沉庵微微皱着眉头,像是有许多解不开的烦心事。 他的神情,与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蔡逯,几乎一致。 灵愫甩了甩脑袋,话声不禁放软,“没有啊,只是想喝,任务完成后喝了好多。” 她踮起脚,扯着蔡逯的衣襟,朝他身上扑,“承桉哥,你是不是等了我好久。” 蔡逯浑身发僵,像条冻得邦邦硬的带鱼,任由她胡揪乱拽。 “没多久。”他说,“我刚到。” 她笑眼弯弯,脸也红扑扑的,醉得不轻。 “我就猜你会来铺里等我,所以我来找你。”灵愫说道,“但现在,我该回家了。” 她擅作主张,环住他的腰身,把脸埋在他宽阔的胸膛里。 “承桉哥,你能送我回家吗?” 她把他当作一堵坚实的南墙,撞一下不肯罢休,非要撞倒才好。 她怯生生地开口:“我一人回去,会害怕。” 蔡逯抬起手,本可以握住她的腰,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好。” 喝醉后,她异常黏人。手不肯乖乖窝在袖笼里,非要缠住他的小指,说这样才不会害怕。 她专注地领路,他专注地看她。 蔡逯额前汗珠直冒,心坎里的火苗顺势烧到了手心。 她侧过脸,貌似心情很好,“承桉哥,你的手很温暖。” 仅仅是勾住小指,她就感受到温暖了么。 倘若是十指相扣呢。 蔡逯声音哑得不像样子,“看路,别滑倒。” 他们之间,好像正在发展着他期待的那种关系。 所以关于“喜欢”,他成了标准答案之外的答案。 她上钩了,她很在意他。 蔡逯被她带到一座缠满花藤的庭院里,院不算宽敞,但胜在别致。 灵愫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家里,“租金不贵,从稻香坊请辞后,我一直住在这里。” 此前蔡逯一直在查她的住处,但总是一无所获。没想到今晚她竟会主动提起,甚至亲自把他领到家里。 不过蔡逯并未多做停留,“早点歇息。” 灵愫的眼眸亮晶晶的,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桕树枝上挂着一盏暖黄的莲花灯,风一吹,莲花灯摇晃着撞上树干,她也“咚”一声撞向蔡逯的后背。 在这刻,她把蔡逯的自制力撞得稀碎。 蔡逯转过身,将她紧紧抱住。 “我记得你有个特点。”他说,“酒醒后,你会忘掉醉酒时发生的事。” 灵愫脑袋发懵,竭力理解着他的话。 他的眼底沾上了浓浓的湿意,像冬夜的露水,潮湿黏腻,令她无处可躲。 他慢慢捧起她的脸,阖上眼眸,凑了过去。 但她不经意地瞥过脸,最终他仅仅是蜻蜓点水般地亲上了她的发尾。 意识到他自己做了什么出格事后,蔡逯猛地睁开眼,落荒而逃。 但在即将逃出庭院那刻,他听见她唤了声名字。 蔡逯停住脚,仓皇回首,“你叫我什么?” 灵愫站在檐下,朝他摆手,笑得更灿烂。 “承桉哥,你快回去吧!”她喊道。 蔡逯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错了。 先前听到的那个名字,貌似不是“承桉”。 而更像是——沉庵。 沉、庵。 拐至月洞门时,蔡逯在雪地里滑了个趔趄。 地上留着一串呲溜过去的脚印,蔡逯跺了跺靴底的雪,轻轻阖住门。 一定是他听错了。 * 酒醒后,灵愫果然忘了事。蔡逯也没多嘴,默认雪夜里的暧昧不曾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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