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犯说这倒也在理。可心里却暗生一个念头。 会不会两位先生意不在置买教具,而是借此时机,做些旁的要紧事? 然而还未来得及把这猜想说给易灵愫听,却见禅婆子骙瞿踅近。 “公主,贤妃娘子急诏,要您立刻进宫一趟!” 禅婆子鲜少有慌乱的样子显露出来,易灵愫听罢这话,猛地站起身来。 绝不是什么好事。 易灵愫清清嗓,问道:“传话的小黄门,可有透露出什么消息?姐姐怎的突然召我,明明下次进宫背书的时候还早着呢。” 禅婆子回想着方才那来传口信的小黄门郎说过的话,审慎一番,回道:“奴家猜想,约莫是您身边出了什么坏事,被贤妃娘子知道了。” 言讫,蓦然察觉身前与背后阵阵发冷。 原来是伺候易灵愫的几位女使,听罢她这话,正直愣愣地死盯着自己。 她们用揣度的眼神乜着自己,仿佛在问,是不是你告的密? 禅婆子惊得身子发抖,福福身解释道:“绝不是奴家告的密。奴家自从来了公主府,就再没去过禁中,一直都在府里做事。” “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易灵愫扶着禅婆子的胳膊,轻声安慰道:“去备金车罢。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凡事不要往坏处去想,兴许姐姐只是找我聊聊寒食假日里,都做了什么事罢。” * 越往深处走,越是肃静。 车夫抬眼一睐,北落门就在前面。 北落门架在前朝与后宫中间,向北参政事,向南见后妃。 只是金车正缓缓驶向北落门时,忽然被人拦下。 车辙悄无声息地停在石板路面上,易灵愫敛眸凝神,不自觉地绞紧手里的帕子。 “是谁?” 易灵愫问道。 车夫翻身下车,靠在车窗旁,老实回道:“是位文官,只是小底辨识不出具体身份。” 听及金车内传来的问话,拦车人叉手行礼,道:“问公主殿下安,公主殿下千岁无恙。” 这道声音,车夫听着陌生,易灵愫却是再熟悉不过。 金车前,那位脊梁骨比轴线还直的人,正是先前在官家面前多次参她状的谏官,丁伯宏。 丁伯宏,性情执拗古板,对自己严苛,对旁人亦是。 他参二公主易子暇放浪淫.荡,参三公主易灵愫贪图享乐,参三皇子易俫不务正业。 他参政敌,参老友,参前朝后宫,似乎没什么事能叫他感到惧怕。 易灵愫蹙紧眉,不耐问道:“丁相公,你拦我的车,是来特意告诉我,你又参了我一本么?” 丁伯宏拱手说万万不敢,“臣找公主是为了变法的事。臣想请公主……” “不行。” 易灵愫出声打断他请求的话。 “朝政之事,我向来无法干涉,也不愿干涉。你们一帮朝臣斗来斗去,我可不想沾一身腥。” 旋即把车夫叫上车来,接着赶路。 变法是官家支持变下去的。官家愿意变,可总有一群人不愿意图变,党争从此而来。 易灵愫朝丁伯宏说的话,句句属实,何况眼下她还有更要紧的事去办。 于她而言,变法虽是听闻数遍,却远在天边,不如贤妃突如其来的召见重要。 * 慈元殿。 易灵愫前脚掌刚踩实金砖,后脚掌还虚虚滞着,便听及一声怒骂遥遥传来。 “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 显然是在忿然质问着来人。 易灵愫在屏风前停住脚步,朝身旁的宫婢递去个求救的眼色,无声询问着贤妃生气的缘由。 宫婢摇摇头,面色嗒然,是知道内情但万万不能泄露的无奈样子。 正迷茫着,又听及里面传来一句更瘆人的话。 “易灵愫,给我滚过来!” 再成熟的人,在亲娘面前,依旧是稍稍不注意便要挨一顿打的孩子。 何况还是在挨打前被喊了声全名。 “欸,欸!”易灵愫脊背发冷,被贤妃这一叫,魂丢了大半,顾不上风度礼节,猫着腰踅足凑过去。 “姐姐,我什么坏事都没做呀。休沐这几日,我可是过得安安分分的。”易灵愫颤声回道。 她怕极了贤妃动怒的模样,怕到骨子里去。什么风骨,什么架子,在贤妃面前,纵是再竭力维持,也无济于事。 易灵愫愧怍地低下头,她恨这座宫殿没个洞,好让她能钻进去。 李贤妃整了整身前堆着的长衫子,把每道褶皱都捋平后,方慢悠悠地开口道:“没做什么坏事?你再好好想想,没做错我会把你叫来?” 闻言,易灵愫竭力回想着先前凡事种种,想破脑袋,末了还是回了句:“真的没有。” 却睃见贤妃从搁在身侧的匣盒里,端出了一盏燃尽的烛。 “我当真是小瞧你了。”李贤妃冷声道:“火禁时偷留火种,燃火毫不避讳,该承认时却遮遮掩掩。乱窝里藏不住新馍,若非我把你叫来,莫不是还想瞒到我蹬腿?” 斥骂声劈头盖脸地袭来,化成数道锋利的风刃,一齐射向易灵愫脆弱的心。 纷繁复杂的思绪在她心里缠成扭曲的结,越缠越乱,再也理不清。 易灵愫眨了眨干涩的眼,轻声问道:“是谁告诉您的?” 她忽地有些恼,要是胡乱诌个理由,称病不来,是不是躲过这场劫难;要是金车多在北落门前停留一刻,是不是能免于与贤妃见面。 可叫她止不住发冷的,不是这些。 她将公主府视为一方逍遥天地,以为没人会逆她的意,会揭她的短。真真是想错了。 存火是为着给麦婆子煎药,药汤得趁热喝,不然病好得慢。 她并不觉着这有甚不对,她在贤妃面前,总是胆怯的,可也有自个儿坚守的倔强。 想及此处,易灵愫倏地抬起头,与气愤的贤妃四目相对。 “是谁?” 凉风习习的晚夜吹得人清醒,旖旎的氛围也在无声之中蔓延。 临走前,大娘子又派人传了句话。 不过是老生常谈,易灵愫也不在意。 易府里意外灯火黯淡,与府外热闹处仿佛是两片天。 可易灵愫知道,所有人都在暗处看着她,无时无刻。 恍如蚀骨缠身的蛊虫一般,一下一下地打在她身子骨上。 而府外月明地之下,停着一辆宝马香车。 男郎似是有所感应一般,在易灵愫踏出府的那刻,恰好掀开了车帘。 蔡逯噙笑,笑意却到不了眼底。那样阴鹜的眼神比她身边的人都要冷,恍如置身冰窟。 易灵愫站在暗处,对上那双眼,无声对峙。 蔡逯勾手,指间绕着月色成了蛊人心的魅魔。 “过来。” 她艰难地抬起眼,想看清他。 可他却摁住她的脑袋,狠狠吻住她。 在电闪雷鸣,无数禁军奔走查找凶手的暴雨夜里; 在人头堆成山,血流遍地,一片死寂的环境中; 在所有喧嚣一并炸开,世界即将覆灭倾倒的那一瞬; 他捂住她的耳朵, 狠狠吻住了她。
第41章 亲人 她在暴雨中发疯,又在暴雨中结束发疯。 灵愫稍稍推开蔡逯,甩给他一个耳光。 “你神经啊,干嘛亲我?” 她抹了把脸,把血水甩掉。 蔡逯被扇得瞥过头,雨水把他淋得像条落水狗。 这个吻的体验不算好。蔡逯的牙磕到了她的下唇,她脸上的血往下流到俩人的嘴上,鼻腔里充斥着呛人的血腥味。 但也是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将她的理智慢慢拉了回来。 清明,寅时,福宁宫。 第一缕微弱的光束冲破几叠轩榥的桎梏时,内侍已经给官家系好了攀膊。 宫殿中央,铺着一张髹棕长羊绒毯,放着枣木橛子、榆木疙瘩,一捆麻绳,几个榫卯机关。 内侍大监通嘉甩着拂子,虾腰跟在官家身后,试探道:“官家,小黄门郎在外面候着呢。这些都是小底亲自从入内内侍省挑出来的机灵孩子,总要有个能钻木取火的。” 官家闻言,哈哈一笑。抬眸望去,屏风外人影幢幢,哪怕只瞥见个身影,他也知道这帮孩子,都是劲劲的年青人。 遂长袖一挥,“叫人进来罢。” 二十余位小黄门从屏风两侧踱步走来,方才还空旷的宫殿,霎时显得阗委。 通嘉点人数时,官家也不闲着,自觉地搬来条杌子歇息。乜见人走近,出声道:“看好了,朕只演示一遍。” 言讫,作势往掌心吐了口唾沫,利落地将麻绳系在枣木橛子上,橛子顺着榆木块的凹槽嵌了进去。接着双腿一并,将腿间的榆木块笼牢,拽起麻绳,飞快旋转着橛子。 火禁的日子过去了,宫里取新火,下发给重臣,皇族贵胄。这是国朝的老传统。 官家自然不会冒着手磨破皮的风险,艰难地钻木取火。他演示罢,洗了遍手,站在一旁观摩。 通嘉随之开口:“诸位,今年取新火者,赏金银各百两,往后直接跟在我身边做事!” 今年的奖赏比去年丰厚许多。禁中的人,哪个不存金蓄银的?然跟在通嘉身边做事,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 通嘉伺候过先皇,当今的官家,也是他一手看护长大的。内侍大监通嘉,是官家身边的红人,谁都想巴结巴结,想跟皇家攀上关系。 话音一落,小黄门郎就抢着往那条杌子上坐。 官家坐过的杌子,官家用过的工具,只是摸一下,都觉着沾光! 安静的宫殿此时无比喧闹,高呼声,喝彩声,木块摩擦声。恍然间,官家以为自个儿到了峨眉山去观猴。 “通嘉,你觉着谁能取出火呢?” 官家肯定不是只问表面意思。官家想问的,是今年入内内侍省重点要栽培谁。 这可不好答。 通嘉谨慎地回道:“取新火是各凭本事的活儿。硬要小底说的话,小底先把干儿子苍巴给排除出去。那小子不争气,没那么聪明,也没多少力气。” 官家笑他急着撇清干系,拉着他往玉阶上坐。 “朕就是随口问问,瞧把你给紧张的。” 眼皮上掀,小黄门郎都穿着一样的螺青交领衫,都是瘦瘦高高的,白白净净的,他还真看不出哪位是苍巴。 通嘉抬手一指,“官家,半跪着,正探头望的人,就是苍巴。” 那厢取火取得如火如荼,刚刚还推搡拥挤着的一群人,现下竟都簇在一旁,围成半圈,仔细盯着圈内坐着的一个人。 半圈特意留了个缺口,正对官家的方向。 此刻坐在杌子上面的人,全神贯注地钻着木块。 脸生,官家指着那人,问:“这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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