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不待通嘉回应,人群中便接连爆发惊呼。 “点着了!点着了!” 那簇新生的火苗,来得猛然。官家甚至没看清火苗冒出头的那瞬,下一刻,火苗便递嬗点亮桕烛,一根接一根,火光葳蕤,都被盖上了罩子。 点着新火的人,托着一盏桕烛,朝官家走来。 “方才是你取的火?”官家问。 那小黄门点点头,弯腰将烛火奉上。 官家叫他直起腰杆,往后倒退几步,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年青人。 “什么名字?” “明吉。” 官家颔首,侧身朝通嘉说:“记下来。” 通嘉却连连摆手,“官家,您知道的,小底不识字,没读过书。” 像他这样在伺候官家的人,都是大字不识的白丁。为防擅权,太祖太宗朝,大监皆为白丁,今朝亦是。 官家嘴角扬得更翘,“大监不识字,那你就自己来说罢。” 明吉应下,“光明的‘明’,吉祥的‘吉’。” 他首次见天子,却不惧不馁,神色镇定坦然。 官家被这份不属于年青人的沉着吸引,拍着明吉的肩膀,沉声道:“往后你就跟着通嘉做事。好好干,少不了享福的时候。” 然正欲转身出殿,就被通嘉赶紧叫住。 通嘉十分为难,指着一张摆满桕烛的长桌。 “官家,今年要发把新火赏给谁,您还没交代呢。” “忘了,忘了。”官家无奈地摇头。每年都做的事,照旧例给就是了。 然而他还是把赏赐给谁,都数了一遍。 “噢,对了,今年往小六那处,多送两根烛。那两位夫子,可是我专门请来的。不过不要用桕烛,用新火点着杂烛。” 通嘉说是,并未多想。待官家走后,遣散一群黄门郎,独把苍巴一人带到身边。先去往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巡视一圈,回到屋里,才把袒露情绪出来。 通嘉指着跪在地上的苍巴,低吼骂道:“竖子无能!我不是都把巧法儿教给你了么,你怎的还取不出火?” 苍巴心里委屈,“干爹,明吉是突然冒出来的。这厮跟我一样,都读过书,识得字,难不成他也有背景?” 通嘉狠狠踢了苍巴一脚。男郎叫她过去,如同唤一只不听话的狸猫一般。眼里分明有情,可却叫易灵愫看了厌恶。 太多男郎这般看她了,把她当做物件一般,强制占有,索取后又炫耀。 易灵愫很会做戏,或是说很会察言观色。 蔡逯不过是一藤高枝罢了,费不了不多真心。 易灵愫走过去,露出几分惊喜来,头上稳当当停着的步摇也因着这喜悦的步伐晃了几分。 这景象落在蔡逯眼中便是美人含羞娉婷走来,眼眸里藏不住的情意都是因为他。 “蔡学士安。” 易灵愫俯首行礼,尾音上翘,引得马车上那人一片遐想。 “怎么这般生分?”蔡逯回过神来,“今早方与你见过,不过碍着人多,也没顾得上多说几句。” 蔡逯说罢,瞧那人一直低着头看着脚边的影子,有些不悦。 “怕我么?”蔡逯也不急,语气和缓得好似在问家常便饭一般。 易灵愫摇摇头。 蔡逯瞧见这怯生生的反应,愈发觉着可爱。 “别怕。”蔡逯伸出手,月色披在手腕处,莫名旖旎。 “上来罢,让我好好看看你。”话说得直白又动听。 易灵愫抬头,男郎一直盯着她,指节修长,摆在夜空中,等着她。 易灵愫没有把手放上去,末了只是说了句:“男女有别,望珍重。” 这话一出,蔡逯便低声笑了起来。 “男女有别?”这话被他含在喉中仔细摩挲,却叫易灵愫听出威胁之意来。 还未等易灵愫反应过来,手腕猛地被抓住。带着一阵抗拒不了的力气,易灵愫趔趗几步,腰间不知何时被一双手搂着住。 易灵愫被带到蔡逯的怀里,男郎身上清冷的雪松气息扑面而来,比苗疆异香还要蛊惑人心。直到腰间的温热隔着轻薄的衣衫透来时,易灵愫才蓦地反应过来。 蔡逯只是用了半分薄力而已,易灵愫的挣扎更像是小打小闹一般,反而叫人心头发痒。 不过易灵愫也不是愚笨之人,男郎到底要比多数娘子强壮,何况接触之后才发现,蔡逯并不是羸弱书郎,手背上青筋若隐若现,不知要延伸到哪处去。易灵愫愈挣扎,腰间的手掌箍得愈是紧。 她的腰与蔡逯的小腹紧紧贴在一起,易灵愫没再动弹。 “你惯会欺人。” 蔡逯的这句话叫易灵愫心头一紧,一时之间眼神也不知道落在了哪处去。 “你不怕我,却躲着我。是听了民间的风闻么?” 马车里的卧榻铺着软垫,东边放着一方小桌,案桌上稳稳放着香炉,不过并没有点香。或是说,香早被车内人给灭了。 蔡逯问着,一手拿起身旁的长杆子,手一挥,车帘被落了下来。车夫得了指示,马车才辘辘走了起来。 易灵愫只觉着蔡逯的一套动作甩得流畅好看,一时看入了迷,也忘了回答他的话。 马车起行的那刻,二人又离得近了些。这下男郎的胸膛就停在易灵愫耳边,咚咚的心跳声更是在催促她回话。 “蔡学士是位端方聪颖的君子。”易灵愫不动声色地用力,想稍稍拉开距离。不过才挪动了半分,又被蔡逯给拽了回来。 来往几次,易灵愫就不再动作。 “他们是这般说我的么?”蔡逯轻笑,语气却蓦地冷了下来。 民间是如何说的,易灵愫确实不知。上辈子两人交集本就少,在她眼里,蔡逯确实是位端方君子,至少是在外人面前。 不过她还有一句未说。蔡逯是位凉薄之人。 她不敢说,说了便带有指责的意味。何况她也没什么立场去说,她本身也是位凉薄人。 各过各的,休管他人屋上霜。不过有太多人事阻碍着她,背上的包袱都叫她难以前行。 易灵愫面上一派淡定,应声说了句是。 “最好如此。”蔡逯说罢,不再言语。手上动作却不停,他喜爱找不出半分瑕疵的人和物。 物便是权势,人却只有易灵愫。 对喜爱之人,他总有万般耐心,甚至称得上纵容。 “你这双手,抚过不少琴身罢。”蔡逯挑起易灵愫的手腕,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微微发颤的指尖,好似看见一株海棠花在风雨夜里飘摇不定。 易灵愫说是,“学过琴筝,不过学艺不精。” 当然是自谦之话,蔡逯也清楚。 “也好,会就行。日后多弹弹,手指灵活的人勤快,也聪明。”蔡逯兀自说着。话音落罢,竟见易灵愫脸红了一片。 一时间蔡逯心软得不成样子,调侃着:“脑瓜里都在想什么呢,真是不经逗。” 易灵愫只是任凭他戏弄,面露羞怯,心里却机灵着,全把那话当耳旁风。 万句夸赞也不如一个金条来得实在。情话是最轻廉的物件,何况如今只是调情的胡言乱语。 这会儿,蔡逯的手又磨到了她的腰上。 “先前不知,易府里竟有那般多的榆柳树。想来榆柳往往是春岑开得盛,不动便颇有风姿。若是任意一股风吹来,榆叶垂落,柳条飘摇,都是别样风味。”蔡逯说道,“也正因如此,渝柳儿的名儿才与你十分相称。” “阿娘觉着女郎家配水更好,便把‘榆’换成了‘渝’,不过这名儿很久没叫过了。” 蔡逯许是无意间说到了府里的榆柳,却引起了易灵愫早被尘封住的记忆。 大姐走得那年七岁,易灵愫六岁。 原先大姐的身子骨一直比动不动就病的易灵愫硬朗,七岁那年却莫名病了起来,请了最好的大夫来也没治好。病来得猛,人走得也快。 自那之后,王氏便再没唤过易灵愫一声“渝柳儿”。这小名甚至成了府里的忌讳。 许是过意不去,易府里又栽了许多榆柳。台面上没明说,不过府里人都懂。 慕哥儿生来后,易府里所有人的心思都到了他身上。王氏的心也跟易灵愫愈来愈远,直至她出嫁成婚,过上凄惨生活,都没再多过问几句。 蔡逯确实是随口一说,温香软玉在怀,难免叫人生了旁的心思。不料话一出,易灵愫便怔了起来,愣愣瞧着那香炉,似有神伤。 不过蔡逯到底是玲珑八面心,随即便开口道:“若是不喜欢,成婚后我换个名儿唤你。总要有叫着动听顺耳的。” 易灵愫却摇头说不,“名字不过是口头之瘾罢了,不要紧。” 她躲了很多糟心事,如今眼见万事便好,生了勇气,想学着坦然去面对。 蔡逯默不作声,看着眼前别扭的小人,半晌,说了句好。 * 相国寺不过是寺院而已,幽会的官人娘子,大抵不会选在这般庄严肃穆的地。 好在今晚是开寺日,摊贩早就占了位置,摆好精心准备的玩意儿。花灯一挂,吆喝声一出,游人一来,自然就有了烟火气。 会上最叫摊贩喜爱的,是三种人。 一是有钱的文人墨客,瞧见一副中意的水墨丹青,花耗千金也要买过来。二是爱美尝鲜的小娘子,遇见精致的琉璃走马灯与小吃便走不动路。三则是追求美娘子的小官人,顺着小娘子的意,看上什么就买。 当这三种人都是蔡逯与易灵愫时,便注定了二人的出现会叫人觉着惊艳。 月下花灯照,暖香绕身过。易灵愫被蔡逯稳稳托着身子下车后,便感受到了游人的目光都在往这边瞟。 或有人不认得常出入禁中的蔡逯,却没人不认得易灵愫这位惊为天人的小娘子。如今人人都知佳人珠联璧合,也自然知道易灵愫身边之人,就是当今三相之一,蔡逯。 不过京都的人到底不似旁的地方,百姓见识过多少风云诡事。只是看了一眼,心下了然,便移开了眼神,散到各繁华地去。 蔡逯的目的达到了。 他在标记,在占有,在警告那些宵小之辈,不要多生杂心。 包括裹挟在人流之中的,站在承怡县主身旁的褚尧。 易灵愫自然是没看到,她看着青石杆上的灯,分外欣喜。 马车停到了暗处。长街间摩肩接踵,蔡逯牵起易灵愫的手,“人多,走散就不好了。” 易灵愫说好,不置可否。只是回话的声音太小,也不知传到蔡逯耳中没有。 蔡逯显然是心有规划,菩萨神像与大小寺庙堂屋半分都没看一眼,拉着易灵愫绕过罗汉殿,直向后方走。 那片街放眼望去,都是你侬我侬的痴男缠女。 “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尽管说,都买回来。”蔡逯侧目,低声哄着。 见易灵愫无言,又以为她是生了旁的心思,补充了句:“能进相国寺的摊贩,卖的倒不是什么珍贵物件,却也不差。若是没看入眼的,回去后我给你挑几箱玉石,说不定就有喜欢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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