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伸冤后,会有什么结果?” “你以为你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裴训月听见刘迎一字一句慢悠悠道。光明日光洒在他脸上,童子咿呀声响在他们耳边。裴训月忽然觉得手脚一阵骤麻。她如被白光劈过,回忆起许久前,也听某个人被劈头盖脸地质问——“你以为你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被质问的那人,长了一双天下最光风霁月的眼。李家长子,名承煦,字继昀。时人厚爱。史书写他才济天下,德耀东宫。 他要是好好活着,合该十九岁了。 裴训月想不通,挖眼金佛后,到底是什么冤屈要让刘迎愤而杀人?到底是何等秘密,叫东宫付诸一场大火?她了无头绪间,忽然听得耳边一声尖叫,抬眼望去,竟是红姑端茶开了门,顺着红姑的视线,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刘迎居然握着碎瓷,横在了自己的脖颈。 下一秒,人血溅了她一脸。 “你找死!”裴训月怒极,巨吼出声,她一个箭步夺走了刘迎手里的刃,将身上衣袍撕下来缠住刘迎的颈。红姑迅速封穴止血。赶来的瑞娘几乎晕倒在屋外,许明龄跑出去喊大夫。刘迎奄奄一息躺在裴训月的怀中,感觉一滴滚烫水珠滴在他耳廓。“为甚么不信我……”他听见裴大人带了哭腔的自明。 很快,大夫和热心的四坊邻居都赶来,围成一团。 “血止得及时,人没事。幸好下手也轻,伤痕浅。”大夫包扎好,说。 窗外是旭日东升,斜照满屋。裴训月脱力地垂了手,任刘迎躺在她的膝头。 “不过,伤了声喉。估计从此都哑了。”大夫又道。 ——挖眼金佛篇,完。
第13章 樱桃书生 (一)听墙 “永平四年初,伶人陈小珍风靡京城,后遽逝。因其颊若红霞,神思文采,坊间称樱桃书生 。”——《大梁风月杂记》 新春已过数日,天气乍暖。百姓们喝完屠苏酒,开始筹备放花灯。 三仙居挂起了新春联,据说是请僧录司裴松大人亲笔手书,龙飞凤舞两列大字。时人议羡不休,唯有金吾卫陈大耳每每打此巡逻,都恨不得啐一口浓痰。 只因裴松便是害得他的好同僚刘迎割颈自伤的那位高门纨绔。 此事掀起议论不少。虽众说纷纭,但终究无人晓得事情始末。刘迎一家也避而不谈,只待在家里静静照顾病人养着喉伤。 陈大耳到底觉得心疼兄弟,眼瞅着元宵节,提了好些参鲍翅肚,炖得极烂,给病人解个荤腥馋甚好。 他提着食盒,快步路过僧录司口,觉得晦气,索性趁四下无人,偷偷走到僧录司后院墙根,解了裤带,打算尿上一泡。 “什么侯府高门,还不是要吃老子的尿腥气。”他一边滋水一边低笑。 忽然,隔着薄墙,他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说话声。模模糊糊,但叫他霎时起了一阵颤栗。说来也怪,那声音,倒不像人在说话——有点像,在唱戏。 陈大耳从小耳力聪敏,才得了这个诨名,他不由得侧耳仔细辨来,只听得那咿咿呀呀的细声宛然是两人在对话。 一男说:“好多水儿,你就这么馋?” 一女说:“你不馋么?那这硬挺挺的是什么埋伏,嘁——”句末,一声媚得人骨头都酥了的娇笑。 陈大耳登时愣住,咽了口唾沫。须臾,听见另一男子又说:“嗐,猴儿急,要含也先等我解了腰带。” 这是......双龙戏凤?偌大一个僧录司,怎么有人在里面搞这些勾当。陈大耳听得尿意全无,连忙小心提了裤子。里面静了一会儿,忽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倒与欢愉无关,听来,有点像人在被扼住喉咙喊—— “我要生挖你的五脏!” 一句狠戾至极的诅咒,把正淫心荡漾的陈大耳唬了一跳,他心咚咚跳,不晓得里面那三人情况如何,正犹豫间,哗啦啦,两只不知名的鸟儿擦过头顶的树梢,黑压压的羽,一望便顿觉不祥。叶片摇动间,不知是鸟尿还是露珠,抖了他一脖子的水。 陈大耳骂一句,抹抹脖子,抬手在月光下一瞅。 那不是水,是血。 手中食盒登时落了地。 他盯着一地参鲍,电光火石间,乍然想起,方才听到的人声,竟和十日前遇见的僧录司贵客,一模一样。 十日前。大年三十,大梁仁寿宫。 仁寿宫住着当今太后,姓钟,是梁太祖发妻。太祖子嗣单薄,膝下几个孩子都早夭。仅存的长子李继昀死后,排资论辈,便只有太祖弟弟广王之孙李懿可继位。按道理,他应该叫李继昀一声“小叔叔”。 偏生李懿是个十足的病秧子。 后宫诸事,便大都由钟太后做主。而前朝,又有钟太后的弟弟——平南候钟涛坐镇。近年来他帮朝廷拓疆扩土,已逐渐与镇北侯裴振安旗鼓相当。 因此,早年的“裴李共天下”,恍然已变成“钟家独大”之势。 今夜,皇帝将在大殿庆贺新年,酬宴百官。钟太后自然独坐尊位。 服侍的姑姑正为她缓缓戴上插了夜明珠的凤冠。大太监周澜海则在一旁尖声报着参宴官员的贺礼。 “闽浙总督刘含,敬献释迦果一百箱。” “又带了土产,”太后蹙眉,“放烂了也没人吃。” 周澜海不敢言语,依次照念:“......僧录司主事裴松染恙告假,敬献金丝竹扇两柄,手抄佛经十五卷。” 这礼一听就薄,不过僧录司本来也是个没甚油水的衙门。可裴钟两家关系又如此微妙,周澜海觑着太后脸色,却见太后平和问:“手抄的?难为他有这个心。” “可不是,这大冷天的,拿笔都颤儿。”周澜海连忙顺着主子意思陪笑。 “告假便也罢了,”太后道,“他不是从小就一直就身体不好么。”说罢,抬手示意周澜海继续念下去,忽然,那珐琅梅花纹护甲在空中停住,于虚空里,遥遥指着名册,“之前恍然听谁说过,国子监李博士之女,同她丈夫朱广弦,犯了个案子,据说极复杂的,没承想叫人给破了。” “是。”周澜海答。 “朱广弦这名倒耳熟。”太后说。 “是已死的翰林院朱学士内侄。”周澜海。 太后陡然一僵。 “是大理寺破的案?还是刑部直接提审?”她问。 “是僧录司。”周澜海眼观鼻鼻观心,一句不敢多言。 太后颔首不语,将手慢悠悠地放下,护甲尖端隔着鎏金熏笼烤了会热气,方才抬起,拨了拨发冠,将那冒出的白发都遮好,半晌,说:“裴松既是染恙,叫钟四姑娘提点东西去看看。她不是暂居她阿姐家么,离得近,刚好替哀家去慰问慰问。” 周澜海应了,连忙告辞去传口谕。一时间,屋内只听得炭火哔剥之声。“太后,这佛经奴婢还是放在藏经阁?”服侍姑姑捧着经卷问。 “嗯,放在最里头去。”太后眄一眼,像看见什么不祥的东西,厌弃地移了目光。 这边厢,僧录司里,裴训月正拿着细狼毫,往自己额头颊边一下下点着胭脂。“像长了麻子吗?”她问身旁红姑。 “离远了看,倒也还行。”红姑笑,又正色道,“阿月, 你说太后突然叫钟四小姐过来,有没有可能是对你的身份起了疑?” “不是可能,是一定。”裴训月啪地放了手里铜镜,“我和钟四不知道见过多少面,小时候她还老觉得我和昀哥哥关系过分好,来吃我的醋要和我打架。她和裴松,也见过好几次。” “钟四大嘴巴,什么都能说。”裴训月把被子往头上一蒙,“红姑,待会她来了,你就说我染了病,什么严重说什么。一碰就传染的那种病,让她千万别靠近!” 红姑应着,又叹口气:“这样似乎也不是办法,她来了你就病重,那她走了你这病还继续吗?僧录司里边这些人,怎么和他们交代呢。” “能瞒一遭是一遭。”裴训月闷闷。 话不多时,已听得前面有人高声报“钟家四小姐到”,红姑连忙关了门。钟四小姐的轿子已经稳稳停在了僧录司口。只见一双金灿灿的绣鞋先出了轿帘,随后满头珠翠的美人儿扶着丫鬟的手,袅娜下了轿。美人盯着僧录司的牌子,先是哼了一声。 “什么破地方,这也叫衙门?” 前来迎客的林斯致只好垂手笑:“一间租来的民间院子,当然比不得平南候府气派。钟姑娘,您跟我里边请,茶已备好,冒昧冒昧,提前打听了您的口味。” 钟四是平南侯钟涛幺女,排行老四,从小受尽恩宠,自是娇蛮。像林斯致这般讨好她的男人一条长街也排不完。钟四懒得应付,提了裙子便往里走。“裴松,我来瞧你啦——”她高声,不管不顾,吵得西厢房公案前一众做事的官吏们皱眉不语。 “实在无礼。”严冬生搁笔,严肃瞅着钟四花团锦簇的背影。 “虽然聒噪,可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呢。”一旁的副手张通艳羡道。 “要说美人,平南镇北两家,听说还是那裴家的独女更美些。可惜裴家规矩太严,难得一见啊。”又有一人道。 “敢肖想头儿的姐姐,你小心俸禄难保。”严冬生嗤道。众人哄笑,正作调侃间,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震碎耳膜的尖叫,随后是女子怒斥—— “裴松,你这淫恶无赖!” 只见东厢房门口,钟四和林斯致,双双捂了眼,免得冲撞床榻香艳。 帐子轻飘中,一对壁人俨然旁若无人,正颠鸾倒凤。上半身似乎俱是小衫,下半身则都着亵裤。唇齿相贴,吻颈交缠,还时不时发出些叫人面红耳赤之声。 林斯致是紧紧闭了眼睛,半点不敢眨。钟四却从指头缝里瞅一瞅,啐道:“满脸麻子还要做这些事,活该你是个药罐子 。”说罢,气鼓鼓夺门而出,临走前,还把林斯致过了三五遍水的好茶全泼来浇花。 “裴叔叔看他这般,定气得打!”钟四上了轿,依旧努着嘴,手里大包小包的药膳原样提回。她才不替登徒子贴心。 “又怎么了?我的大小姐?”一旁候在马上的年轻公子本都要启程护送,听此,便又轻轻笑了一声,调转了方向。谁知那马儿不驯,摇晃间,隔着重重庭院,他同东厢房里看热闹的僧录司众人远远瞅了一眼。 只那一眼,手里的缰绳便脱了把。怎么是他?此人心里大惊。马儿不受控,将他险些甩下背来。吓得钟四娇呼:“姐夫,你小心!” 幸好那公子显然身手矫健,一个倒转间两腿发力稳稳夹住马鞍。这一晃跤却吓得僧录司里众人心里惴惴。 严冬生看了会,蓦地,貌比潘安的容色上勾起一个淡淡的笑。 “好身手。”他做口型。下一瞬,钟家的轿子,和年轻公子的骏马,便卷起一阵尘烟,都消失在僧录司的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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