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培英走在严冬生前,先一步进去。“好精致的所在。”他叹,又问,“不知严监工你的房间是?”“朝东走到底。”蒋培英于是向左转,进了最里面的一间小屋,恍若雪洞,朴素得很。“热茶在哪儿?”他背对着严冬生,笑问。 烛影憧憧中,他身后的严冬生隐没在角落里,轻轻解开了身上的腰带。那是一段很长的绣锦,勒人最是方便。可蒋培英至少身长八尺,勒死不易。最关键的是,勒死后,尸体如何处理?严冬生将腰带拿在手里,还没动作,二人忽听得一阵窗外哗啦啦的阴森之声,像鸟儿飞过。 蒋培英回头,看见严冬生举起他的腰带,顿时笑了:“你做什么?” 他舔舔唇,看着严冬生卸了腰带而薄细一握的腰身。 姓蒋的靠过去,像一尾粘腻的腥鱼:“我就知道,前面你给我装。” “想玩小时候的老一套?嗐,猴儿急,要含也先等我解了腰带。” 严冬生不语,眼尾却轻轻抽搐了一下。忽然,吱呀一声,这间小房的门被人打开了—— 一个年迈的老婆婆穿着斗篷,哑着嗓子问好:“严监工,你有客?” “我刚去开笼放鸟了,没惊扰到你们吧。”老人抱歉。 严冬生摇摇头,将腰带攥紧在手中。他垂了眸,看见老婆婆的斗篷尾端,分明沾了热闹街道才有的鞭炮碎末。 奇怪......这老妇人把房子租给他的时候,不是说,自己亲人俱亡,闭门不出的么? 就在那时,灯忽然灭了。
第16章 樱桃书生 (四)美男 除夕,下半夜。 三仙居的客已散尽。满地瓜子壳。饶是宋三仙多请了人打扫,依旧一片混乱。新来的小二们粗手笨脚,险些砸了她几个名贵玉尊。 “放着我来吧!一个个痴头傻脑。”宋三仙嗔,自己取了大铜盆和清米汁来,慢慢擦拭着酒杯。好不容易收拾完,她端起铜盆,往街上走,打算将脏水泼在路边的树下。哗啦一声,米汁倾泼之处,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哎呦——”,随后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原来树后靠着个人。 宋三仙忙不迭放了铜盆道歉,多年做生意的习惯让她一开口便是:“对不住,客官......” 说罢,一愣,就着清明月色,她忽然发现那满脸脏米汁的人,恰恰是今晚曾在三仙居听戏的贵客——蒋培英。 “蒋公子,您......您怎么在这儿?”宋三仙惊得睁圆了眼。 蒋培英用袖子抹抹脸上的水,懵懵懂懂抬头,咳了会,又看看宋三仙:“这......是三仙居门口?” “可不。”宋三仙指指硕大的招牌。 “几时了?” “回公子,下半夜了。” 原来他已在雪地里睡了至少一个时辰。蒋培英扶着树,头晕目眩地起身,心里暗骂严冬生果然是个下九流的贱胚子。进了姓严的那间素得跟墓室一样的屋子,来了个莫名其妙的房东老婆子,忽然灯就灭了。就在点灯时,他感觉严冬生的手慢慢攀上了他的耳后,摩挲几许,一声暧昧的“公子”,他还没来得及应,就晕了过去。 想来是那人不知道用什么手段给他下了药。 竟还敢把自己扔在街边受冻。蒋培英忍了冲天的怒气,又换出一副平日里贵公子的温文面孔,对宋三仙道:“三仙嫂,我酒吃多了,不知怎么睡在这树下。我那小厮又不知道哪里去混了,可否请你们店里来几个人,提盏灯,把我送回钟府去?” “当然当然。”宋三仙连连道,亲自提了盏玻璃灯,叫了两个力壮的仆人,抬顶轿子送蒋培英往钟府去。蒋培英头昏眼花地进轿,忽地感觉自己腰间似乎挂了个硬硬的物事。他趁人不注意,手一摸,才发现是块陌生的玉佩。 玉佩很小,没什么特别,雕了一个菩萨像。那像的背后,却上有一个澜字,下有一个海字。 他吓得登时醒了酒。玉佩在出了汗的掌中滑得握不住,落在锦毛鼠坐垫上,发出沉重咚咚两声。 澜海…… 这大梁朝廷,谁人不知司礼监的周澜海? 蒋培英左思右想,昨晚吃酒时没和什么人近身。玉佩当然只能是严冬生挂在他身上的。可是,那厮到底什么意思? 摇晃的锦帘里,平南候新招的贵婿呆坐轿中,面色惨白。 第二日,僧录司里。因着昨夜守岁,众人都起得晚。去听戏的那一批人快晌午才来返工。厨房胖婶煮了一大锅饺子,给众人当作正月初一的早午饭。 裴训月只匆匆挑了一个明虾馅儿的入肚,便催促众人一起和她前往利运塔调查小庄吊死之事。 没承想,众人甫一下塔,纷纷上吐下泻。 “胖婶拿多少年前的陈年老肉包的饺子?”副监工张通捂着肚子直嚎。 “不晓得,没准还是翠珠来僧录司报案那一天买的牛羊肉。”林斯致刚从茅厕回来,冷汗涔涔。 裴训月是唯独没遭殃的。幸亏吃得少。她在心里默默记了一笔,回去定得教育胖婶别囤菜肉。楚工匠已在案发的那间籍册司里孜孜等着她。“大人,您来了!听说你们好像闹了肚子,来来,赶紧喝口热茶。”他一见裴训月,便感激地去握她的手。大年初一就来查案,这个裴松,与他素日里听闻的那样好色身弱,全然不同。 裴训月微不可察地扬眉,避开了他的手,关心道:“楚师傅,庄禄星的遗体,现如今停在北坊验所了?” “是。朱知府调任后,新上任的胡知府对命案抓得很紧。昨夜就派了些人把小庄运走了。”楚工匠指指门上的封条,“这间屋子,从案发后,便有金吾卫来严加看守,绝对一个苍蝇进不来。” 裴训月点点头,盯着屋子里三排书架。前两排都是佛经,最后一排是利运塔建成以来的各种文书。有香钱录、修造簿、进贡记等等,按理来说,都是比僧人花名册重要许多的东西。 为什么偏偏丢了那本花名册?这个名册唯一的意义,无非是记录所有曾经进利运塔为僧的人罢了。 这样说来,让它消失在众人眼前,只有两种目的——一是小偷想知道谁曾在利运塔为僧。二是,小偷想隐瞒谁曾在利运塔为僧。 实在拗口。裴训月忽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利运塔是国塔,在里面剃发为僧,应当是个比较光荣的事。有什么可隐瞒的呢?她停了脚步,转身道:“楚师傅——” “你在这边,干了多少年了?” “得有十几年了。这塔有十八层。我之前专门负责第八层的内饰设计。塔突然塌了之后,官爷们就又把我叫来,让我负责重修。” “当时和你一起负责建塔设计的有多少人?” “当时光造就造了快五年。其实五年内也不是一直都在施工,大部分时候,是我们画了图交给上面,上面再给皇帝看,求一个御笔朱批。批准了,才能开始建。五年里来来回回,少不得也有近千人负责建造设计。” “这样费心力的工程。怪不得我小时候听人说‘利运一成,天下太平’。”裴训月叹。 “是呢,这塔要造的时候,也是太祖刚刚平天下之时。利的当真是国运啊。大梁从那以来,一直都是盛世。谁能想到,它会突然塌了......”楚工匠说到这,忽觉失言,“呸呸,下官多言了,大人恕罪。” “无妨。”裴训月抬手。楚工匠说的其实也是民声。当时利运塔塌后,钦天监用地动仪探测了半天,也没测出来任何地震之相。没人知道为什么好好的一尊佛塔忽然就塌了。民间便有大梁将亡之说顿起。 之后,楚工匠又引着裴训月将小楼上下转了一圈。小庄还没死之前,这小楼虽有安保,却并不详细记录人员出入。来来往往数百人,守卫们也记不清。不过,据宋昏的验尸簿里写,小庄应该是死在大年三十的早晨。 当夜,僧录司一行人为了查案方便,索性住在塔旁。裴训月听了一晚上窟中的怪声,睡不安生。翌日,她只能按照笨办法,让守卫尽量回忆当日早晨来访的有谁,再叫那人过来询问。就这样逐一排查,竟过去数日。转眼,已是案发第九天。 仍然一点头绪也无。再过几日就是元宵节了。 为了小庄这件突兀的命案,司里的人奔波许久,年都没过好,隐隐地有了怨声。“你不能这样霸道,阿月。”这天晚上,红姑趁无人时说。 “再等等。”她道,“我有种预感,这个案子背后,可能会牵扯出一桩大事。” “什么事也比不上民心。你没预感到?整个僧录司里已经没人有耐心再干下去。”红姑说,“再者说回你身上,你多少天没好好吃饭睡觉了,就算要查案,这样也不是办法。” 裴训月望着窗外夜色如水。整个人的背影清减得像风吹就能倒。她比之前还瘦得多。“既如此,再给我一天宽限吧,”她转头,落寞道,“就一天,查不出来,就给大家放假。” 正在那时,林斯致赶来,隔着窗户道:“大人,我刚回司里,发现一个新事情。” “什么?”裴红二人齐齐尖声问。 林斯致摸摸后脑勺:“为何一下子都如此紧张?”他进了屋,说,“不是大事,不过是北坊来了道新令,说是要从此禁民间火葬。” “这哪里是新令?”红姑奇道,“不是从很久以前,朝廷就不支持民间火葬么?” “虽说如此,但回明窟向来是个例外。塔塌了以后难民太多,朝廷根本埋不过来,所以对此地的民间火葬一直是睁只眼闭只眼。”林斯致递来诏令,“这样明文禁止,还是头一次。” 裴训月旁听红林二人对话,神思却飘到多少天前的雪夜。月影,青泥,脏毛靴。“怎么这令来得这么巧......”她拧眉喃喃。 “巧什么?”林斯致好奇。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忽见副监工张通推门而入,神色慌乱:“大人,那守卫问出来了!” “他说,那天早上确实有个人和别人都不同。” 众人登时都站起了身。“速速传他过来。”裴训月喝。 不一会,守卫小赵就在跟一个老吏身后进了屋子。“大人!”小赵甫一进屋便要磕头,被裴训月一把扶起来。“你尽管说自己看见的、记住的便是。说错了,本官绝不追究!但不要漏。”她道。 “是。卑职遵命!”小赵点头,道,“这件事,我一直没敢说。因为我怕是自己多疑......但我越想越奇怪。那天早上我不值班,但在离小楼很近的一个包子铺吃早饭。我看见那位大人一身官服进去,出来的时候,袍子后边却有脚印。不是说小庄是被人勒死的吗?没准是他挣扎或被拖拽的时候……有了印子?”他说着,语气越来越不确定,又道,“估摸着是我想多了……可能不小心被人踩了留下印子也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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