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训月听完,低头不语。小厮说得极是。哪有拘着人大年三十还来干活的道理?可事出突然,一条人命横陈,她是主事,总不能也像下属一样撂挑子。 片刻,小厮才见她抬头,又道—— “那去请宋昏吧。” 小厮连忙应下,跑去给水轮梯口的家仆传信,叫人备马速去请司炉人宋昏。谁知,半炷香的功夫都不到,却听人说,宋昏已经请来了,正准备下梯。 “怎么来得这么快?”裴训月问。 “他本准备往僧录司走,和我们的人刚好半路上遇见了。他说他是——”小厮看见裴训月皱了眉,不由得谨慎道,“他说是,大人给他的那副对联,没有横批。” “他要来讨一个横批呢。” 裴训月抬眼,见那巨大的水轮梯上,一个穿着脏毛靴的瘦高男人,已经缓缓下了梯。 隔了好多人,他直直望着她的眼。
第15章 樱桃书生 (三)除夕 除夕夜,大梁皇宫。 皇帝设宴百官。这宫殿极大,一桌一桌蛇形环绕,依着地位次序排下去。 从僧录司冯利大人的位置望去,勉强看见皇帝是个穿明黄衣服的身影,芝麻大点儿,还没一旁太后凤冠上的夜明珠惹眼。 “咱们这位置,甭说瞅见圣容了,能来除夕宴已是万幸啊。”他身旁的刑部旧同僚邹大人感慨。 冯利没接话。他自知侥幸,能来参宴,多半还是托了僧录司这个名头的福。毕竟主事是裴家公子,却生了病,而副手林斯致又忙,索性让他去填这个缺。 宫里的歌舞年年都是老样子,歌颂千秋,乏味的很。如果不来参宴,冯利今晚本应同司里的人一道去三仙居听名伶陈小珍的戏。那陈小珍最近极风靡,据说妩媚惑人。冯利咂了口酒,正神思游冶,忽听得殿中一声极响的铜尊坠地之声。 众人都一惊,席面瞬间骚动开来。 “发生甚么?”大家纷纷打听。衣袍悉窣之声顿起。蛇形的宴席像一串弯弯曲曲的鞭炮,引线将燃未燃。 片刻,方才有个人小心翼翼传话:“前面的人说是卫岱一给皇上献酒的时候,不小心把酒杯掉地上了。” 卫岱一? 这名字在大梁官场如雷贯耳。大梁不设丞相,内阁辅政。内阁又设一首辅和六大学士。当今皇帝即位后,首辅之位一直空置。六大学士便成了文臣之极。而卫岱一,正是这六大学士中最年轻的一位,据说七岁擅诗,十岁赋文。更关键的是,他是镇北侯的妻弟。 也即,裴松之舅。 冯利联想到这层关系,热酒在舌头上滚了个来回,囫囵咽了下去。什么样的人敢在皇帝面前横节枝生?他伸长脖子,企图将这小小的风暴看得更清,谁承想,不过片刻,歌舞又起,而那高山仰止的卫大学士,似乎已经归位了。 “皇上竟什么都没说?”有人问。 “好像说了句‘一个铜尊,卫卿休放在心上’,随后又赏了个夜光杯。” 冯利旁听,暗暗惊心。裴家荣宠至此,文臣武将皆有,已经巅峰造极。狡兔死走狗烹。他初入僧录司,只怕未来凶吉难定。正在这时,一个随身带来的小厮小跑过来,行了个礼,附身道:“大人......司里又有案子了。” 冯利心一沉,恍惚中,见那手中的酒杯乍然泛起涟漪。 映射殿烛,恍如古井无波中,陡现蛇影。 这边厢,僧录司里,从利运塔风尘仆仆回来的一众人,正在西厢房的公案处吃饭歇息。 裴训月白天装病糊弄钟四,傍晚下塔查案,一整天未进水米。幸好她精神硬,能撑。林斯致就不行了,早颓如蔫菜,催胖婶煮几碗羊汤面再炒点小菜,也顾不上谦让,自己呼噜呼噜吃起来。 “林大人过年不回家么?”红姑见他狼吞虎咽,吃相可怜。 林斯致半口面噎在嘴里:“我......我是岭南人,回去太远了。今年就算了。”说罢,又默默把牛肉盘子往红姑那里推了推。 南人官北,听来惨淡。其实林本就是过继来的孩子,不讨养父母喜欢。他从小委屈求全,所以性格软绵。这老家不回也罢。裴训月不知林斯致的内情,还以为他要为公务献身,只好敬一杯酒,仰脖干了个彻底。 宋昏杵在一旁,也不吃饭,只顾着用皂角巾揩手。 “为何不吃?”裴训月瞧他。 “不饿。” 众人愣住。方才利运塔小楼内,验尸验了大半个时辰,光验簿他就写了洋洋洒洒数十页纸。从脚印灰迹、横梁磨损、绳索血痕等现场线索一一盘查,最后判断——籍册司吏庄禄星,死于他杀。 而且挣扎痕迹浅,应该是先被击晕或者迷晕,再被勒死的那一种。 大家回忆起楚工匠高高兴兴夸小庄忠厚的样子,心里皆是一酸。可不知为何,宋昏的反应比众人都大。他之前也为朱府案验过尸,却远无这般低落。 裴训月却由着他去,自顾自吃完了一大碗羊汤面,喝饱了酒,才叫老书吏扶着她,给空空如也的僧录司正门挂起了新春的第一幅对联。 “新年还是要好好过。”裴训月拍拍手上用来粘春联的米糊。 她说罢,一扬袍子,顺着抄手游廊走进院中。院里一株参天大树,积雪刚融。一月前,她便是在此处见到宋昏那双脏毛靴从树杈后头走来。和他初遇的第一天,明明发生那样多的事,却将这些无谓的细节记得一清二楚。 宋昏正走在她前头,慢慢悠悠。相距数步,谁也不先出声。 裴训月望着地上前人脚印,泥中夹杂白雪。她心里倏忽一紧。多少年前的除夕,她母亲正在行军路上的雪夜里生下了她。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依这句李太白的诗,取了盘盘的小字。 可他死了,便也再没人把盘盘喊得那么好听。 “宋昏。”裴训月抬头,轻轻喊。她眼见宋昏的脚步一顿,可随即又装作没听见般继续走下去。 这般抗拒,在她意料之中。毕竟频频被请来当仵作,人家一个好好的司炉人,非得除夕夜来验尸。裴训月心一横,索性拿出官威:“本官叫你站住——” 宋昏于是站定。 他回首,隔了她远远的,行个礼:“大人请讲。” “本官想从明日起聘你为僧录司仵作。俸禄和从前仵作长严春生一样。”她思忖一会,“地位虽不及官,但等同于吏,有休沐假,包吃住。” 言下之意,肯定比做司炉人优渥。 裴训月讲完便不语。她不觉失言,但仍然忌惮宋昏的反应。毕竟依他那样自在的性子,进了衙门只怕拘束。实在不肯答应,她甚至愿意从自己的荷包里抽银子给他。她不清楚宋昏会如何看自己。朱府案中,是宋昏屡屡指点她线索,才得以顺利查案。刘迎一哑,挖眼金佛的秘密便无从得知。她有太多还没厘清的事。 她只知道,僧录司狠缺个帮手。 而她狠想留他在身边。 谁知风声呼啸中,宋昏草草地拂逆—— “大人厚爱,只是草民陋质,恐难当大任。” “那就再说。”裴训月转身,须臾几步,又听得他笑:“大人,那我求的横批呢?” 迎来送往,生死无常。本就不工整,要什么横批?裴训月摇头:“横批么,就一个字。” “什么字?” “昀,表日光的那个昀。”她偏头,淡淡笑,“造炉火葬,安稳送终。人死了自有魂灵,你也算是他们在人间的日头。” 隔壁三仙居里戏子歌声遥遥传来。两人这才恍然原来已唱了许久。那咬字太细,叫人惶惶,却是《锁麟囊》里最有名的唱段......“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 远处爆竹忽起,原来已过子时。天空如绽流星。万人空巷,四处张灯。隔壁满堂喝彩声传来。裴训月静静站在庭院中,一身官服沾了露,独听见宋昏在二胡弦声中朝她道—— “多谢。” “残生一线付惊涛 ......" “种福得福如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三仙居里,伶人陈小珍的一段《锁麟囊》叫众人的拍掌声掀翻屋顶。老板娘宋三仙怕场面太热闹控不住,忙请陈小珍进后台,唤了两个会使川派变脸的人上台串场。底下的人于是稍作歇息。二楼看台一处好位置里,僧录司的一众官吏正磕着瓜子儿,对陈小珍评头论足。 “听说她才十七岁。”一人叹,“真他娘的唱得老子魂牵梦绕。” “出名得趁早,”监工副手张通吐口瓜子皮,“就是不知道三仙嫂哪里请来如此绝色。江湖里给她诨号叫樱桃书生,说来也怪,一个女子么,怎么叫书生呢?” “你懂个屁,这才是乐趣!”有人又道。说罢,一行人哄堂大笑。唯严冬生抿唇不语,于吵闹中独自啜口茶。他今天特地打扮得并不出挑,一身黑衣,却仍旧挡不住酒楼里众人频频注目。那样好的样貌,想不招人注意也难。 这众多目光中,有一道来自同在二楼看台的某年轻公子。身着华服,高大俊朗,恰是白天里和僧录司众人见过一面的钟家贵婿——蒋培英。 蒋培英和钟四小姐的长姐刚完婚,又参加完武试,如今是朝廷里的红人。他走到哪,哪就有人阿谀拍马。他场面话说到厌倦,索性借口如厕躲出来,去三仙居后院的一处茅房寻个清净。 没承想,那儿站了个熟人。 “小夏子。”蒋培英试探。 严冬生刚洗完手,在空中甩了甩,看了蒋培英一眼,刚要抬脚,却被一只孔武有力的手攥住胳膊:“不认得我?”蒋培英哼道。 “公子认错人了,在下是僧录司监工严冬生,不是什么小夏子。”严冬生斯斯文文。 “放屁,”蒋培英笑,“跟我装王八。我在潘家班厮混几个月,你变成灰,老子也认得你。”他说着,手顺着严冬生的袖子,往下摸了三寸,“哎呦,让我试一试就知道你是不是小夏子。”那手竟直往严冬生的胯下捏了一把。 严冬生登时变了脸色,却不动怒,只将蒋培英的手死死按住:“公子,休得无礼。” 明明看起来是个儒生,力气却如此遒劲。四下里无人。蓦地,蒋培英松了手。 “对不住,严监工,”他笑,“我酒吃得太多,认错了人。向你赔个不是!不过,我带来的小厮不知到哪儿去混了。可否到你家里讨口热茶喝?好叫我醒醒酒。”蒋培英盯着严东生细白如瓷的脖颈和那柔软殷红的嘴唇,笑得半真半假。 “也行。”严冬生颔首,又道,“公子莫再耍酒疯便是。” 蒋培英应下,二人于是一同往严东生的租屋走去。据他说,因为僧录司地方小,所以他在附近租了间本地老婆婆的闲置屋子。已过子时,街上空无人烟。三仙居似乎已在散客。蒋严二人走了片刻,终于停在一栋安静庭院前。“我就住这,公子请吧。”严冬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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