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弟弟叫什么,没准我能帮你找找。”男人诚恳。 陈小珍哀哀摇头。弟弟已经死了。这话她没说出口。她要找的不过是杀弟弟的人。正在那时,人群骚动起来。众人一脸莫名。小贩伸了头颈望了远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消息像浪花一样通过人群一层层传过来,才听得有人喊:“东宫着火了!东宫着火了!” 储君的住处失火,这可是天大的事。大家都慌了神。有人在街上奔跑起来。唯有这扇厢房的窗口,一瓶微微枯掉的红梅旁,陈小珍和男人静静站着。陈小珍淡漠。她对大梁贵族素无好感。就算死了一个也无甚波澜。而她看向身旁的男人,却见他像是惊得说不出话,脸色已然煞白。 陈小珍忽然觉得无趣,转头望了窗外的天。一片火烧云。 这是她自开平十四年来的,活在世上过的第九个元宵节。 晚霞还是一样的烂漫。 6. 开平十四年,姑苏。 天色将暗,城中的花灯都渐渐放起来。长明巷口的陈家,长女陈清云正擦拭着一盏玻璃灯。下人们递来一方红木盒,里头装着老爷夫人亲手写的灯谜。陈清云小心翼翼地将纸粘在玻璃壁上。 “当心,阿晏!”她忽然喊。 只见弟弟阿晏从院子里跑进堂屋,满头大汗。 那玻璃花灯放在木案上,被他小手一挥,差点就要跌到地上。“毛毛躁躁的这么急作甚?”陈青云问。她看见弟弟满手的灰,笑:“你去捉鬼了吗?哪弄的这么些黑泥呀?包袱呢,送给庄家弟弟了么?” 其实阿晏和大眼儿从书院分别后,又跑到闹市上,疯玩了一下午才回家。“没捉到呢,姐姐,”阿晏稚气,羞涩承认,“包袱给了大眼儿。不过我从女鬼那儿得了一本书。” 陈清云一愣。只间弟弟果真掏出了一本小书。她拿过来,却见封面上西厢二字,不由得心里大惊。“你在书院里看到了女鬼在看书?”她问弟弟。 “可不是,女鬼穿着白裙子,在屋子里躲着呢。我们一走过去她就吓得跑了。大眼儿还说,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鬼了。” 陈清云有所耳闻,书院的主人李先生正有一个小孙女。没准阿晏他们看到的就是那女孩子。 “书放我这儿。你先赶紧去洗个手。”她说。 阿晏答应,笑了一下就跑开,临走前又扑上来靠在姐姐身上。“姐姐做的酒酿豆花真好吃。”他撒娇。 陈清云点点头,任阿晏黏住她玩,眼睛却忍不住盯着书看。阿爹阿娘管她严,素来不许看这等才子佳人。陈清云胆子也小,闺中女伴都私自传阅,她从来不敢参与。那一刻却忽然兴起,趁阿晏跑走,众人都不注意,将书翻了两页。 “情不知所起......” 她盯住,快速地一行行看。 又翻了数页。 “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陈清云一惊,合了书。没想到艳词里也有惨烈句子。她抬头,看见残阳一线,霞光漫天,不由得微微怔住。“云儿,灯贴好没有?”娘在外头说。 陈清云连忙提了灯走出来,交到娘手里。“我看你站在窗边,走什么神?”娘笑问。陈清云当然不敢提起西厢,只说是看见晚霞。“没想到一月了,天还是这样好,干净得跟夏天一样。”陈清云说。一年四季她最爱夏天。这回娘也不说话了。二人静静望了四合院上方的晚霞。粉紫色,漫天遍野。 “听说春天,书院里要来个新学生。年纪大一些,稳重点,也是榜样,叫阿晏他们都收收心。”娘说。 “是么?”陈清云浅浅一笑。 “好像就是姓夏。”娘轻轻说。 “噢。”陈清云应一声,就不说话了。 那晚霞渐渐地落了幕。元宵灯会要开始了。陈清云见阿晏朝她跑过来,脸上带着笑,眼睛弯起来,头发柔柔地拂在额前。 弟弟身后是姑苏澄明的天,长明巷空荡荡的石板路,各处人家门前悬着的红福字灯笼,和一轮残阳如血。 那是多少年后,陈小珍日日夜夜的梦了。
第46章 番外篇(二)盂兰盆节 七月半,盂兰盆节。 1. 永平三年,北坊。 周阿嬷拎着一盒乳糖狮子去见住在北坊的女儿一家。她乘着邻居胡百的驴车,起了大早,从京城外的庄子一路赶来,到北坊时已日上三竿。 女儿小珠住在北坊回明窟里,同女婿老赵开了一家小饭店。 胡百是农户,进城给大户人家送菜,顺便捎了周阿嬷一程。二人赶到回明窟口,将驴车拴好,下了水轮梯。 “周阿嬷,你看这窟里多少热闹,早就不比从前。要什么吃食没有?你何苦费劲做一盒猊糖带来。这东西对城里人来说,什么阿物儿,随处可见。”胡百笑。 时人管狮子也叫狻猊。猊糖就是狮子糖。周阿嬷攥牢盒子,哼哧一声:“家里做的和外面卖的怎么能比?” 她虽然嘴硬,心里却慌张,微微掀开食盒一瞧,果然见那狮子已化得不见了形,原本张狂的凸眼成了两个凹坑。狮子脚粘在盒底。 女儿女婿早在水轮梯下等着,怕老太太坐不惯这高梯,特地请了两个轿夫来。眼看一顶褐色小轿子停在梯口。周阿嬷的孙儿就眨巴着眼,站在那轿子后。 “娘,胡百叔!”女儿小珠一见胡百和周阿嬷,连声唤。女婿老赵圆滑,用衣裳揩了揩手,给胡百递上几颗碎银,权当路费。胡百笑嘻嘻拒了:“街坊顺路捎一程,何必见外。一路紧赶,阿嬷生怕狮子糖化了,等着给孙儿吃呢。小娃长这么高了。”他说着摸一摸孩子的头,寒暄几句,就走了。 小珠上前掀开周阿嬷的食盒,果然见糖全化开,呀了一声。孙儿还不及周阿嬷的腰高,蹦蹦跳跳望着盒子里:“阿嬷给我尝一口!阿嬷!”他摇着周阿嬷的手臂。周阿嬷一时间没作声。 小珠见状,连忙拦了孩子:“家里的还不够你吃?莫在街上嚷嚷。”孩子听见训斥,吐吐舌头就跑开。老赵接过食盒,打圆场:“回去把盒子往冰里湃一湃,还是能见狮子形的。”他说着,领阿嬷上轿。 周阿嬷叹口气,搀了小珠进轿,任轿夫慢慢地行路。 小珠不响,心里却知道,胡百叔会错了意。 母亲辛苦做的这乳糖狮子,并不是给孙儿吃的。 是给一个故人。 七月半祭祖是周阿嬷家的传统。每年这个时候,周阿嬷都会来北坊和女儿一家团聚,进利运塔烧香拜佛,祭祖祈福。 只不过,往年,送她来的人不是邻居胡百,而是一个叫阿宋的年轻人。 阿宋是京城附近庄子里逃难来的孤儿,父母都在战乱里死了。周阿嬷早年给京中贵族做婢子,得了主人几亩田地赏赐,被放出去嫁人后,就住进庄子。她看阿宋可怜,时常送饭送衣养着。 阿宋小时候被人欺负,砖头砸在脑袋上,从那以后就一直笨笨的。 他也说不清楚话,但知道管周阿嬷叫妈。 四年前,周阿嬷托自己的老关系,给阿宋找了份工,说是东宫的廊庑总漏雨,要请人修缮。阿宋做不得泥瓦匠,但力气大,能给人挑沙石。他凭这份工常出入东宫,领了薪,吃了肉,人也变壮实了些。 有那么一日,阿宋下了工,忽然来找周阿嬷,递给她一盒金灿灿的猊糖。周阿嬷纵然服侍过贵族,也鲜少见这样精致东西。一路颠簸,乳糖狮子依然稳稳地立在盒里。阿宋用棉布裹着盒子,笑嘻嘻跟周阿嬷说。 “太纸......太纸给的。” 周阿嬷大惊。“太子赏你的么?”她接过食盒,一边赞阿宋出息,一边啧啧称奇。糖狮子在太阳下是透明而坚硬的,泛着甜丝丝的香气。阿宋一块也没吃,全拿来给周阿嬷了。周阿嬷要他尝,他只是摆手。 “妈,吃......吃。”阿宋咕咕哝哝。 那盛了糖狮子的木盒却被周阿嬷摆在窗沿,一直舍不得。等过年再打开,狮子依然脆生生立着,索性放着当摆件了。 本以为阿宋吃了那么多年苦,终于能过上几年好日子,谁知,三年前的元宵节,东宫忽起一场漫天的大火。 阿宋也从那以后不知所踪。 许是死了。 阿宋没有入籍,本就是个逃难来的。甚至连名姓也没人知道。叫他阿宋,因为他说话时总喜欢撅起嘴,口型像“宋”罢了。 轿子摇摇晃晃,眼看就到了女儿小珠和女婿老赵开的饭店。“福临客栈”几个字龙飞凤舞立在招牌上。小珠热情,老赵精明。两人合伙,把日子越过越热闹,客栈也越盘越大。 人人都说周阿嬷有福气,年轻时跟了富贵主子,中年时虽死了枕边人,但有一个极争气的女儿,脂粉队里一等一的精明强干。女儿和女婿又都念她,希望把她接到城里住。回明窟那样繁华,又有孙儿绕膝,天伦之乐,周阿嬷往后的数十年,想见是洪福齐天,寿比南山。 周阿嬷下了轿,就到了福临客栈的门口。手里拎的食盒晃着,盖子倾斜,露出狮子融化的眼。 她一愣,轻轻吸气,鬓边的白发随之微微地颤。 “娘,来吃饭,菜都备好了——”“阿嬷,帮我剥这个橘子好不好呀!”“呦,这是珠老板娘的母亲么?老太太康健呀!”“小二,倒茶——” 客栈里热热闹闹的,烟火喧嚣。 “来了,来了。”周阿嬷应着。 喧嚣在她跨过门槛的时候忽然就静了一下子。大家都笑眼看她。周阿嬷敛衽,面上和蔼,心里却一颤。 五十余年软丈红尘,怎么可能没有伤心路? 她不抱怨,只是微微地贪盼—— 这样热闹的一天,要是阿宋也在就好了。 2. 永平元年,岭南。 盂兰盆节前几天,林斯致就动身,从京中回岭南祭祖。 大伯早年因为资助林斯致的父亲读书,没多余精力看顾自己妻儿,又逢战乱,瘟疫横行。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了。林斯致便被过继给大伯,以作还恩之意。 父亲获罪后,林家被牵连,家财散尽。大伯给人挑扁担,大伯母夜夜做绣娘。林斯致成了这个家的眼中钉,直到他科举中榜,当上朝官后,日子才转变过来。 “林家的儿子到底是会读书。”街坊四邻都这么讲。 七月半的早晨,他风尘仆仆赶回了岭南老宅。老宅原本破矮的几间土屋,被他出银子重新修缮过,如今成了镇里人人艳羡的阔气之地。 “来,致儿,馈食都放好了,香也点着。你来对祖宗叩头。”大伯母在家祠里招呼他。 林斯致走进祭品围成的圈。圈的正中心是整只煮熟的猪头,盛在陶盘里,望去白粉的鼻子,空洞的眼,阴森森的。猪头旁是鸡和瓜果。瓜果都是双份,放得久了,一股熟透了才有的芳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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