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周阿嬷同女儿一家吃完了饭,沐浴更衣,出发去利运塔烧香。 “小珠,让轿夫回去吧,我跟着你们走路就行。”周阿嬷说,“本来都是老百姓,何苦再坐轿子麻烦旁人。” “娘,女儿不过是希望多孝敬孝敬你。”小珠撒娇,却听母亲的话退了轿夫。孙儿拉住周阿嬷的手,兴奋说自己放纸鸢得了头名。老赵则走在妻儿岳母身后,提着去祭祖准备的食盒。周阿嬷做的乳糖狮子,被他放在食盒的最下层,用冰湃着。 他隐约知道这糖狮子是周阿嬷做来祭奠一个死掉的年轻人。据说叫阿宋,是庄子里远近闻名的呆子。阿宋有一年正月突然就消失了。旁人都说他兴许吃了酒,冻死在哪里的街头。 阿宋没家。只有周阿嬷疼他。阿宋消失以后,周阿嬷托自己早年服侍贵族积攒的人脉,四处打听,却全无下落。 前年,眼看着实在找不到人,周阿嬷便出银子,给阿宋在庄子后的荒坡上立了坟。草长得丰茂,转眼就盖住了阿宋的墓碑。 一个凭空消失的人,哪来的坟包包?哪有骨灰可埋?老赵觉得奇怪,有一晚偷偷跟小珠打听,才知道,周阿嬷把阿宋给她的糖狮子埋进去了。 “咱娘真是个实心眼儿。”老赵听完,说。 一行人就这样慢慢从福临客栈走到了利运塔口。僧人念经声从塔中哞哞传来,伴随着一阵阵钟鸣。周阿嬷抬眼,只觉那塔耸入云天。青绿琉璃瓦和金甍一层层往上,塔顶的仰覆莲简直云雾缭绕,似在仙境。那天是回明窟里少有的艳阳天。达官贵人的香车一辆辆停在塔前。 贵人们烧香,有他们自己的通道入口。而普通百姓,只能排着长长的队伍进塔。太阳晒得人脸热,队伍行进缓慢。盂兰盆节来瞻塔的人实在太多。孙儿等得极不耐烦,一会儿张望,一会嚷嚷。 “安静些!”小珠训孩子。周阿嬷心疼,便对小珠说:“小孩子晒得不舒服,我带他回去拿顶绸伞来,你们先排着。”说罢领着孙儿要走。谁知老赵忽地发现什么似的一拍脑袋,也喊了句:“等等我,我也回去一趟。” 小珠瞪他:“你回去做什么?” “我本来想用冰湃着糖狮子,结果刚刚打开盒子发现居然忘记放冰了,”老赵小声,“糖化了,阿嬷肯定伤心。” 小珠听完,叹口气,看见丈夫、儿子和娘都走远,索性出了队伍,一同跟过去:“我也回吧,这队伍不知道排到什么时候,我们反正住得离塔近,晚上人少了再进去。” 几人就此折返。路上,小珠和老赵窃窃私语。 “你说,这阴间的人会喜欢吃糖狮子吗?或许烧点纸钱更好?”老赵悄声。 “你满脑子就钱钱钱的。狮子辟邪呀。再说了,阿宋那么单纯,没准糖狮子比金银在他眼里珍贵一万倍。”小珠回。 “这叫单纯?这是傻。”老赵说。 周阿嬷走在前头,牵住孙儿,装作听不见二人的话。阿宋确实是个傻子。要是不傻,怎么会在三年前正月十五想着同太子一起玩兔子灯? 周阿嬷想,太子是何等身份,哪来的兴致去哄一个呆子?可阿宋不这么觉得。自从太子赏了他狮子糖,他就把太子当朋友。 那年元宵节,周阿嬷煮了汤圆去找阿宋。阿宋吃完了她做的芝麻汤圆,牙齿都沾黑了。“妈,我去玩......兔纸灯,和太纸。”他跟周阿嬷说,大大咧咧笑。 周阿嬷记得那天也是个艳阳天。她看着阿宋出门的背影,第一次发觉,阿宋居然长得这么高了。阿宋的肩膀很宽,脸庞却依然圆圆的。阿宋其实生得很好。要不是小时候被板砖砸中,阿宋也会长成聪明活泼的样子。 阿宋把狮子糖当宝贝。阿宋爱吃她做的饭。阿宋小时候被人欺负,痛哭,鼻涕流在衣服上,都是她擦掉的。 阿宋是个好后生。可他就这么不明不白消失了。元宵节东宫一场大火,周阿嬷心惊胆战四处打听阿宋的下落,只说是找“自己的儿子”,却得宫中的人奚落。 “大娘,这个节骨眼儿,莫说你要找你儿子了,皇后也在找她儿子呢!” 东宫从元宵节以后就被锁住。储君死了。国丧整整三月。上面最终也没查出个究竟。为什么起火?只说是书纸自燃。翰林院的一个姓朱的学士还因此自戕谢罪。京城里人心惶惶了三月,也就慢慢忘却了。 周阿嬷却常常想起来。 她忽然觉得眼睛酸,止不住地揉。“娘,怎么了,沙子迷眼睛?”小珠过来关怀。周阿嬷摇头。她在心酸什么?为了一个呆子立坟,本就不值当。旁人都觉得她痴心。可她偏偏忘不掉。就在那时,周阿嬷感觉天地微微摇晃起来,不由得怔怔抬头。 周围却一片祥和喧嚣。回明窟繁华的长街上商铺林立。远处排队进塔的人络绎不绝。 这样热闹的一天—— 周阿嬷蓦地睁圆了眼。她看见视线的尽头,陡然间凝起一场巨大的风沙。众人都静了片刻。随即四处惊叫声震耳欲聋。“娘,快进店里来!”小珠慌张拉她。“利运塔怎么了——”有人惶惶喊。贵人弃车而逃,僧人出塔奔走。一片混乱中,周阿嬷看见女婿老赵心有余悸攥紧了手里的食盒。 几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空中灰沙漫天。仰覆莲已经从云端坠进了窟里。 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方才他们一家人此时怕已被压成肉饼。 “幸好幸好,我们都回客栈了。”小珠连连惊呼。孙儿拉住爹娘的手,吓得抽噎。老赵把食盒丢到一旁,专心安慰儿子。“发生什么事?”客栈里的客人一股脑儿地窜出来张望。方才还繁华无匹的长街转眼就成了乱市口。周阿嬷站在人流攒动中,眨眨眼睛。弥散的尘灰在空中飘舞,仿佛渐渐地能聚成一张笑脸。 “妈......妈......” 是你救了我吗?阿宋? 黄沙渐渐地散去。只听得四周哀哭。 “塔塌了!塔塌了!”有人疯了一般在街上喊。 5. 永平元年,京城。 去年的盂兰盆节,裴训月因为惊吓了赵奶奶,被罚抄家规,没参加祭祖。今年,却头一个进了家祠烧香。 裴府的人都知道她心情不好,只默默旁观,并不打扰。 给祖宗上完香,裴训月独自出了侯府的门。 按道理未出阁的女子不应像她这般在大街上晃。可她一贯混不吝,打不好骂不好,爹娘也就随她去。不出祸事便行。裴训月功夫三脚猫,但骑术一顶一的好。她取了流金鬃,还没上马,忽然被一道黑影拦住。 不必回头也知道是展刃。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别拦着。”她对展刃说。 “我不拦你,只是出于安全跟着。这是将军的吩咐。”展刃说。 裴训月默然。展刃便跨坐上马,伸手欲拉裴训月,她却只当没看到,跳上马背,倏地扬了鞭子。 展刃知道她心里有气。自从今年元宵节大火,将军用鞭子将她阻在府里后,她就一直是这般。 马儿很快就跑在了京城的官道上。再往前三个街口就是东宫。这条路展刃十分熟悉。裴训月去见李继昀,通常由他来保护——另一护卫红姑嫌宫里规矩多,素来是不喜跟裴训月去东宫的。 风声呼啸,展刃坐在裴训月背后,去望她的侧脸。李继昀一死,她其实消瘦得厉害,但她自己没察觉。展刃观察她很仔细。许是暗卫的天性。他总是敏锐。他记得裴训月红透的耳垂——去年盂兰盆节从东宫里出来那一次。 他一看见,突然就啰嗦起来。从小被当成杀手训练,他鲜少心慌。那一刻忽然心如擂鼓。他没有见过大小姐脸红的模样。裴训月低眉垂眼的时候其实很美。可惜她总是张扬肆意,笑声如铃地望人。这样的女孩子也会害羞?展刃觉得奇怪,又忍不住多看。 “你说要替我做刀,大小姐,说话算数。” 可惜她魂不守舍,全然走神。回到府里,刀模子就被裴训月珍藏在闺房里的某个地方。谁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她那样爱惜。展刃性子冷,不懂儿女情长,但他以己度人,心想那一定是裴训月珍爱的东西。也许她不愿意把珍爱的东西送了旁人做刀,就像展刃自己也有最爱的一把红缨枪,每每去战场杀人前都要三拜供奉。 旁人都觉得这仪式是迷信。展刃不理。许多年前,他第一回 在沙场上夺人头颈,就是靠了这支红缨枪。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血溅在牙齿上,涩得很。 他从那之后就不爱笑。 “大小姐,你要去哪儿?” 眼看马儿停在东宫附近的街口。那昔日巍峨的朱墙已破壁残垣。大门被一把铁锁凄凉拴着。裴训月下了马,听不见他的话一般,往前走。 他生怕她硬闯,连忙也跳下马去,却见裴训月慢慢地站定,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匕首来。迎着太阳的光,展刃看清了匕首上刻的纹理。太精细,漂亮得叫人心里一颤。没有数月功夫做不出这种东西。他忽然怔住,只觉从肺腑之间升起一股苦涩的心意。 原来她不是不愿意做,只是不愿意做给他。 太阳笃悠悠地照着。这一爿出了火灾,百姓早都搬离。屋檐上覆了蛛网。灰尘在空气里飘荡。阳光越大,瞧得越清晰。裴训月提着刀,依旧迎着朝晖往前走着。展刃不知道她何意。“裴训月——”那会就是他第一次直呼其名。 “我想回东宫,我想把做好的刀送他,”她说,肩膀微微地抖,“我想看他,我想看看他啊——”她忽然蹲下,嚎啕大哭。 自元宵节东宫出事以来,这还是展刃第一次看见她哭。 展刃被灰尘微微迷了眼,模糊中,看见远处一个穿得破衣烂衫的百姓,捧着根巨大的火腿,津津有味地啃着,看他俩在残垣前对峙,像看热闹似的。 展刃心里落寞,没有再劝下去,只是出声喝了马,兀自牵住缰绳。 “你可以回去。”他说。 “但是那里已经没有人了。”他又说。 太阳倏忽就照在那破败的宫殿上,金碧辉煌的,恍如故景,却又转瞬消散了。
第47章 番外(三)除夕 大年三十,除夕。 1. 永平十三年,北坊。 年尾最热闹的除夕夜,三仙居却闭店不迎客。 只因大厅的楼梯口,两个年轻公子正打得难舍难分。 老板娘宋三仙同当今皇后交好,据说曾在登闻鼓案中护驾有功。众人都说没有三仙嫂摆不平的场面。可眼下,连她也只能站在梁柱旁瞠目结舌。 这酒楼经过几次扩张,早就吃掉了附近的店面,豪阔至极,正对大门的红木楼梯挂满金纱栀子灯。而那平日里辉煌的灯火,如今却在长剑杀气下灭了大半。 “三仙嫂,要去宫里请人来劝吗?这两尊佛,眼看咱们谁也摆不平啊。”酒楼的保镖苦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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