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宋三仙望了一会,忽地嗤道,“让他们打便是,你们跟我去后厨收拾,今晚提早关店。” 一众跑堂得了令,连忙同老板娘走远。战火没了看客,许明龄登时就收了金错刀,轻轻一笑:“我要回家吃年夜饭了,让王爷一招。” 郑小王爷并不依,长剑直直横在他颈:“你要走要逃,随意,但得先把玛瑙扳指还我。” 他说的玛瑙扳指此时正用红线串着,挂在许明龄的脖颈。扳指中空被剑尾轻轻一挑,像山楂核一样囫囵于雪白的皮肤上滚了两圈。许明龄低头看见了,勾唇。“谁说是你的扳指?我搜到的就是我的。”他蛮横。 扳指的由来也简单。无非是宫里的几个浪子王孙除夕那一天打叶子牌,赌赢的人能得三仙居最有名的伶人一支舞。郑小王爷平日里自矜得紧,那天不知怎得忽然起了兴,豪赌一番,抵了王府里半壁身家,惹得百姓哄闹围观。好歹最终险赢了众人,可他没要陪舞,而是要了美人手上的玛瑙扳指。 偏生金吾卫的郎将许明龄不知听了什么风声,义正词严要来抓赌,见了扳指就说是赃物,拿进自己手中。 按理说郑小王爷看上的东西没人敢抢。十多年前,帝后宣诏收他为子。不改名姓,养在行宫。如今冠礼都没过就封了王爷。京城里可谓风头无两。 得了盛宠,自然有人妒嫉。 慢慢地就有了非议,说这位小王爷其实幼时侍奉皇族,流连贵榻。怪不得生了一张文弱妩媚的脸,听说癖性难改,专好断袖。大梁娈童之风消失已久,可民间奇诡传说屡禁不绝。小王爷性子安静,不多自辩,却于除夕夜为美人一掷千金,也算给自己破了一回流言。 偏偏许郎将不给他台阶下,往枪口上撞。 能跟小王爷对峙,自然不是等闲平民。许郎将的父亲是一桩大案的重要人物。他娘还亲自受了皇帝封的诰命。可惜他除一副好相貌,性子远远不肖其父,多年来因张狂惹了不少祸事,却也终究凭出身做了禁中侍卫。 郑许二人从来不合。愿意坐观互斗的小人不少,这一场架,于是就没人乐意劝。 郑小王爷盯着许明龄跋扈的样子,忽然无趣:“你什么都要跟我抢。” “母后当年没收养你,你应该很失落吧。可惜了,你有亲娘,”小王爷一抿唇,长而上挑的眼睛就弯成柔软的弧,“你命再好点,没准儿我们就成了兄弟。” 他忽然凑近,上一级台阶,脚下软靴就踩上了锦毯:“成了皇子,行宫里金山银山任你挥霍,哪里还会这么宝贝一枚二手扳指。” 许明龄闻言,半抬了眼,笑:“二手扳指又如何?物件罢了。” “只怕有些人什么都是二手的,”他在小王爷耳边低低道,“我有家,何苦羡慕行宫?我回去得再晚,有娘给我留一盏灯,留一口饭。” 那扶在金错刀柄的手下一瞬便抬起,翻转了腕,手背轻轻拍着小王爷的脸颊:“我不同你争。我只是怕你矫枉过正。”他说着,下了几级台阶,声音笑吟吟的,“王爷随意,我是要回家吃饭了。” 说罢,他翻身跃过红木阑干,往店外去。小王爷刚想追,蓦然听见窗外噼里啪啦爆竹声起。隔了几条街也震耳。宋三仙那时同伙计们出了后厨,兀自收整大厅。热皂角水泼在椅子上,那黄梨木就全是湿痕。郑小王爷怔怔看着,倏忽收了手里的长剑。 他索性也一级级下台阶,往店外走。“小王爷万福。”宋三仙远远地给他请安,小二们随声附和。小王爷只是摆摆手。 红木楼梯的锦毯铺得不平,踩在褶皱上像踏进波浪。小王爷慢悠悠地抬头,看见前面几扇落地大窗还没关拢,半开的缝隙外是北坊的夜色。 数朵烟花爆开在天空。 他垂了眼,闻见周遭清淡的皂角气,同客人们喝剩下的酒坛香。门槛边的位置未打扫,放了数排供客等位的红漆圆凳。凳子底下全是瓜子壳。 除夕夜,哪里都热闹。 对郑小王爷来说,这却是他一年到头最冷清的一天。宫里虽年年设宴,但他懒怠同朝官皇亲交际。而行宫唯他独尊,可那也算不上他的家。 他提着把剑,漠然出了三仙居的门槛,踩着一地鞭炮碎末,听见两旁人家隐隐的笑闹,刚转过一个街角,却听见黑幽幽的路口,有个人影朝他喊:“喂,郑敬山——” 敢这样直呼其名的,世上只有一个人。 郑敬山一惊,唇角隐隐弯起来,却又倏忽冷淡下去:“你不是要回家热热闹闹吃饭么?” “我怕王爷被我打输了,找不到地方哭呢。”许明龄痞气地勾唇,他骨架宽阔,往前一揽,手臂就围住了郑敬山的肩,指尖吊了枚木葫芦,塞子半开,泠冽酒香直往二人鼻子里窜。 “五十年的女儿红,王爷不赏脸么?” 郑敬山何等锦衣玉食长大,怎会分辨不出,什么五十年陈酒,只怕是附近哪家街肆临时打来的残酿。 他又不是当真孤家寡人,凭什么除夕夜陪一个轻狂无礼的郎将? 可那一瞬还是鬼使神差地点头。 “既然当真要请我吃酒,不如陪我去个地方。”郑敬山说。 “去哪儿?” 郑敬山不答,接了酒葫芦,引着许明龄就往小巷子里走。蜿蜒的窄街,可那却分明不是往行宫的路。直到停在一处老宅子口。掉漆门,旧石狮。一副墨迹残余、灰尘漫布的春联。四下里鸦雀无声。哪来的废弃民宅?许明龄抬眼,看见门上三个大字,不由得一怔。 “僧录司......”他喃喃。 “进去吧。”郑敬山颔首,伸手推开了门。 “这里居然还没拆么?”许明龄称奇。 登闻鼓一案后,利运塔被渐渐夷平。僧录司的众人本就被临时借调,索性各回各部。这间民宅收作公用,却一直空着。 “当然没拆,”郑敬山摇头,“我每年都来。” 他说着跨过了僧录司的门槛。门槛很矮,对小时候的他来说却高不可越。那年他许是七岁,或者六岁,记不清了。他不愿意回忆小时候的事。只记得被抱着冲出裁缝铺一场大火,进了僧录司的门。穿黑衣服的展刃哥哥领他去洗澡,厨房里一个胖胖的婶子问他吃不吃糕饼。严冬生叔叔问他叫什么名字。红姑姐姐给他梳头,换新衣服,铺床。 “你今晚跟我和裴大人睡。”红姑姐姐搂着他说。 郑敬山转眼就走到了东厢房。厚重的木门合着。他曾经就躺在里头,瑟瑟发抖,听见京城里敲了一夜的鼓。 许明龄没有来过僧录司,跟在郑敬山身后,四处张望,啧啧称奇。他先一步大手推开东厢房的大门,却看见地上一排花枝,怔住。片刻,对郑敬山沉沉道:“看来每年都来这里的,不是只有你。” 花枝很新鲜,白蕊红瓣,种类各异。显然是不同的人送来的。 身后突然木门吱呀一声。郑敬山和许明龄一同回头。 只见一个人摇摇摆摆走进了僧录司。 2. 永平三年,僧录司。 过了今晚,就是新年。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 ,当日里好风光忽觉转变 ......” 隔壁三仙居里,锁麟囊的唱段咿咿呀呀地响着。据说来了名伶樱桃书生。司里许多年轻后生早晨就一起撺掇着去看戏。唯有林斯致宋昏等人陪着裴训月下塔查了一天的案,风尘仆仆回司里。也没什么年夜饭,只有胖婶煮的几碗羊汤面,和两瓶街上打的老酒。 白天在籍册司见了吊死的小庄尸体,众人都没胃口。裴训月没动几筷子,宋昏更是早就离了席,不停用皂角巾揩手。一时间只听得林斯致吃得呼噜呼噜,滴沥达拉把汤撒了半桌子。 红姑听了,不由得蹙眉。她喜洁,见不惯旁人这般吃相。偏偏见是平日里最温文的林斯致,红姑一时便没了厌嫌。或许林大人真是饿得狠了,她想。自从进窟,红姑一心牵挂如何护裴训月周全,未曾分半点心神与旁人。这回,竟头一次端详起林斯致的相貌来。 平颧骨,薄唇,眉眼长而清秀。笑起来总是微微抿着,且从来不像旁的男人一样喜欢色迷迷盯着红姑的脸。 他见她永远先行三分礼。 “林大人过年不回家么?”红姑忽然问。 林斯致一愣。 “我......我是岭南人,回去太远了。今年就算了。” 他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沉寂下去。满口膻腥。羊汤面他嚼也没嚼就咽进肚子里。再多说几句都要露馅。喉咙往上翻滚酸水。他想吐。 他其实根本没什么食欲,满脑子都是庄禄星的脸。 林斯致看见红姑欲言又止,便把牛肉盘子往她那儿推了推。 红姑却并没夹那盘子牛肉,淡淡看一眼,喝几口茶就起身。昏黄的灯影中,看不清她表情。她的脸永远被厚厚的一层脂粉盖住。大雪纷飞的夜里他见这个女孩子第一面,就觉得过于艳俗。 偏生第二天撞见她素净着脸。 他从那时开始对她好奇,可惜一直不曾多说出口。 羊汤面三下两下被吃得见了底,酒壶也再倒不出几滴。胖婶端来碗粘春联用的米糊,裴训月便扶着老书吏把一副对联贴在僧录司的入口。戏音渺渺茫茫地传来,衬得司里越发冷清。林斯致放了筷子,走到后院,名为消食,其实对着天数星。 他有点吃醉了,模模糊糊中,好像看见一个年轻的身影走过来。薄天青的长衫,披一件小鼠褂子。大大的眼睛。爱笑。爱读书。读得远比他多,才华远比他好。可惜书里的大义装了一肚子,临到头却成了整日守籍册司的苦力人。 永平三年的十月底,林斯致见庄禄星第一面。 “见过林大人。”庄禄星老老实实给他行礼。既然是老工匠楚天明的爱徒,林斯致自然看重,本打算给庄禄星也提个匠籍,谁知他偏偏要去守籍册司。小楼本是监牢改造,籍册司深幽封闭,里头的日子不好过。有那么一日,林斯致去塔里监督壁画重修,路过长廊,看见庄禄星捧着本册子细读。 “你看什么?”他问。 庄禄星被唬了一跳,停笔。林斯致走近一瞧,发现他在认真研读僧人花名册。那可是十几年积攒的老东西。谁没事读这个?林斯致不由得眉头一提。 只听得庄禄星说:“我找一个人。” “谁?林斯致的心突突跳。 庄禄星不答,合了册子,就又继续坐进籍册司的那把大椅子里。 四面都是墙,墙上极高的地方开了扇小窗,窗上有粗铁栅栏,光就被筛成几道照在庄禄星脸上。他的神色很淡,一双大大的眼睛,平静地垂下去,睫毛却微微地抖。 林斯致知道自己遇到了硬骨头。 他慢慢地啃,一点一点靠近,从庄禄星平静的性子中,套出了姑苏绣狮桥的过往。庄禄星说他的仇人姓夏。“你呢?你的仇人又是谁?”他问林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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