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林斯致说。 “我父亲因科举作弊案被冤入狱。银盐显影,你听说过么?考科举的人应该都听过。”林斯致自嘲,苦笑。 “我不考科举,”庄禄星摇头,“我弟弟被拐以后,我就再没碰过诗书了。” 林斯致默然,片刻,又道:“花名册上既然有你弟弟的名字,是个重要证据,该想个法子保存才是。” 他当时其实很想戳破庄禄星的谎子。怎么可能不碰诗书?爱诗的人都有瘾。何况是庄禄星这样显而易见的文人性子。闲来无事也忍不住用手在桌上比划写字的人。喜浪漫,追自由。要他去日复一年学机械,做工匠,待在这四四方方的监牢房里,恐怕比太监自宫还痛苦。 可他还是坚持下来,并且不知道要坚持到什么时候为止。 林斯致望着天,不晓得他们这些人最后到底有没有善终。 像在抹黑的夜里拼命地乱撞,稍不注意就头破血流。 莽夫罢了。 后院晚空漫天的星。没准儿人死了就变成星呢。林斯致仰头看,不知道庄禄星是哪一颗。想来是文曲星。他其实偷偷瞄到过庄禄星填的词,一气呵成的华美,把他羡妒得要死。 可惜小庄死在永平三年的末尾,看不见真相大白于天下的那一日。 林斯致忽然就垂了头,开始狠狠地吸鼻子。 “林大人,天冷,披件衣服?” 林斯致抹抹脸回头,看见红姑。 “噢,多谢。”这回他没行礼,也没避开眼神,伸手,从红姑的手里接过她好心给他递来的披风。他不知道红姑怎么看自己,没准觉得粗陋。他知道自己脖子红了,鼻子也是红红的,像个莽夫。他酒量太差,一喝就上脸。 可惜红姑只是看见了他眼角还没来得及抹去的水痕。 但她没说出口。 “你在看星星?”她问。 “对,”林斯致吸吸鼻子,又笑,“除夕夜没月亮,星星却挺多。”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带了哭腔,不由得心慌地掩饰,胡扯了一堆岭南和京城的差别,说家乡多瘴气,鲜少见星星等等。红姑并没叫停,只是静静地听。 等他说完,她才回:“雾气蒙蒙,也有它的美。” “你的家乡又是哪里?”林斯致忍不住问。 “漠北,”红姑说着,微微仰起脸,一笑,“我们家乡话里,‘红姑’是飞鸟的意思。” “竟是这样,”林斯致道,“那你怎得来了京城呢?” 问出口就后悔。可惜醉意冲到太阳穴,整个人晕晕沉沉,索性也不掩饰。 他一向好奇她,好奇得很。 红姑不恼,只是一怔。她像是在思索如何开口,微微偏头,那满头乌云一样的好头发就泼天盖地倾斜下来。一股女子常用的桂花油香。 “我的名字,其实是恩人取的。”红姑说。 “小时候漠北战乱。我爹娘都死了。听说中原裴家军杀人如麻,我就不敢投奔,反而被匪贼掳去,囚在地窖里。那一天外头很吵,我以为中原人要来抢贼匪的粮。谁知铁骑冲进来,裴家军里头有个人,比我大不了几岁,也是个孩子,却一杆红缨枪直接射中了匪贼的脑袋。” “他就是我的恩人。” “他给我想了名,央了裴将军,带我离了漠北。” 林斯致听着红姑讲来,默然许久。 “那你的恩人叫什么呢?”他又问。 这回红姑摇头。只听见戏腔婉转,远远地飘来。 二人谁也没再说话。天上一片闪烁星子。四周是整个严冬积累未化的雪。 “柳暗花明休啼笑……” “种福得福如此报…...” 红姑听着那一段锁麟囊,戚戚然望了远方,想起来许多从前的事。 比如她记得每一次恩人笑起来的样子。虽然他不常笑。比如她这么多年跟着恩人拘束在侯府。学他铁石心肠,学他忠心护主,学他抽刀出鞘,又见血无情的每一刻。 可她其实一点儿不喜欢做护卫。 活着为了还恩,和活着为了报仇,哪个更不快活? 谁也辩不明。 林斯致不清楚红姑的心思,只见她披紧大氅,朝他问候一声,转身走了。 雪在她脚下软绵绵的。她走路总是把背挺得很直,微微敛着下巴,利落又妩媚的样子。 林斯致用袖子揉眼睛,模糊重影中望见她单薄的身形,同那鸦羽一样的头发摇摇欲坠,坠得整个人薄得像一张纸。他想起她递给他披风的那双手,和她讲出身世时凝的眉眼。那时忽然就下定决心,若她有朝一日想挽髻大梁女子出嫁会挽起发髻,他要给她一支世上顶好顶好的簪。 3. 开平十四年,皇宫。 那是除夕宫宴结束最早的一年。小皇子李继暄生下来才三个月,突发重病,高烧不止,太祖无心赴宴,离席去后宫,看视皇子。众人索性纷纷告退。 蛇形坐席上,诸官慢慢地腾挪着,往大殿出口去。 李明香随父母走在人群之中。她今日穿了身烟粉长裙,裙摆逶迤数尺,行动不便。母亲回头,心情不佳,嗔:“早知宫中变故,你还穿成这样做甚。” “装扮漂亮,女儿家所好。这有何怪。”父亲李博士替她辩驳。 李明香低头不语,默然行着莲步。父母对她的城府心照不宣。她每次进宫都穿这身烟粉衣裳,只因太祖夸过一句颜色衬人。 她若再不嫁人,过了今年八月就合该二十四岁。对大梁女子来说已是十足的晚婚。十六七的时候,求娶的人能踏破李家门槛,如今,渐渐稀疏至一个也无。 李明香抬眼,见殿外漫天遍地的雪。人人排着队出宫,李家的轿子在队伍的末尾,轿夫吐出团团白色的冷雾,一脸苦相。忽然有辆硕大的油盖车路过,碾轧她绵延的裙摆,留下一道污痕。 李明香轻轻呀一声,同时望见车中一个男人掀开了帘。 此人脸生,不像是京官。年纪不算轻,生得中人之姿,却有一双极老练的眼睛,盯住她瞧,叫她倏忽心里一跳。 “对不住,车夫莽撞,惊吓了小姐。”那人彬彬有礼地道歉。 “小姐和家人可是在等候出宫?我的马车倒比轿子快些,又防风,愿送你们一程。” 李明香见队伍徘徊不动,便道了谢,同父母一起上了那男人的车。 “在下江西婺县县令,朱广弦。”男人朝李家人拱手行礼。 “听来耳熟,”李博士抚须,“翰林院朱学士,是你族人么?” “是我伯父。”男人说。 这下车厢里没人接话了。李家夫妇面上笑笑,心照不宣彼此对望一眼。 主动献殷勤,家世又好,这不就是他们理想的佳婿? 李明香父母一直觉得,若早知道李明香如今的下场,就不该在她豆蔻年华的时候做什么平登青云的梦。教她闺阁礼仪、女儿教养,把她打扮成京城里最出名的瓷花瓶,可依旧得不了圣上垂青。 父母的虚荣心思,多年来铺陈在日常的严格训养中,批了层礼教亲情的皮。偏偏等她入宫的梦成了泡影,他们反过来说她傻,说她下贱,说她痴情。 李明香觉得好笑。她面无表情抬眼,却看见朱广弦锋利的侧脸。他微微反颌,侧面便显得强势又坚定,那种生在男子脸上极特别的轮廓,倒使她想起一个人。 她于是并没怎样讨厌他。 朱家马车驶过宫门的一瞬,后宫里,襁褓中的婴儿就咽了气。 这是李崇第一个早夭的孩子。 太医和妃子黑压压跪了一屋。皇后钟氏站在李崇身侧,揽住尚年幼的李继昀,捂住他的眼。 死婴的生母,是个刚被抬成妃子的婢,瘦弱伶仃,扑在李崇的脚边,哭得并不大声,可眼泪太多,像断了线的珠子,顷刻间就湿透了他的靴。 李崇却没抬脚,像入了定。他觉得眼睛很热,但不知为什么竟哭不出来。孩子静悄悄躺在他怀里,一张小小的脸,像只是睡去一般。这孩子从出生他就没怎么抱过,这样捧在手心,还是第一次。 “皇上节哀。”钟氏在一旁对他说,礼数周全,样子怜悯,可惜语气全然听不出宽慰之意。 他知道钟氏不喜欢自己。自己也不喜欢她。钟氏的父亲令人敬畏,曾经狠狠压过自己一头,险些就要夺了江山。李崇对于权力过分大的人从来没什么好感。所有离他近,能得他所谓宠爱的,全是弱者。 比如已逝的淑贵妃,比如继承了其母温柔脾性的李继昀,比如战乱里的难民,那些受他拯救感激不尽的百姓。又比如,小孩子。 翰林院的朱学士今年给他寻到了一些新鲜的事。他试过,钟氏应该知道。 可她并不在意。她不关注丈夫是否眷恋娈童。她在意的只是因为这些破事而些微晃动的朝堂。 李崇偶尔会厌极了这个女人。那副运用权力过分熟稔,以至于对强弱对比毫无追逐之心的样子。钟氏无情,但没有虐待癖。因为她从来高高在上,没有被人践踏过。 李崇是从死人堆里打出江山的,当然就不一样。 他们的冷漠殊途同归,因此某些时日竟也可以琴瑟和鸣地相处。 比如此时此刻。 只见李崇把头忽然狠狠地埋进钟氏的裙裾,嚎啕大哭。 “暄儿啊,朕的暄儿——” 钟氏低头,微微困惑。 她知道,他是没有眼泪的。 4. 开平十四年,李府。 朱广弦送李家人到门口,被李博士挽留:“大雪天,进来喝杯热茶,家里寒酸,还望朱县令不要嫌弃。” 朱广弦推拒不得,便下了车,进了府,才知道李博士说话如何谦辞。这要是算寒酸,那他县令出身的家宅简直比茅厕还破。大梁建国不也才十四年?一个与皇帝沾了点边的亲戚,怎么就能挥霍成这个样子。 朱广弦忽然好奇,如此挥霍中养大的女儿,该是何等脾性。一盏茶喝了大半,李博士絮絮叨叨探他家世之余,他一直在看李明香。 茶毕,他要走。驾马的车夫也等得不耐烦。李家人呢呢喃喃之际,还是李明香先开了口:“天色太晚,雪大,朱县令不如请在寒舍歇息一晚。” 这一家子人说话都虚伪得很。朱广弦觉得好笑,但佯装郑重地点头。李家家仆于是请他进了一间卧房。他走进去,看见一顶坠了金箔的床帐,同那勾线繁复的波斯地毯。空中一股浓烈的月见花香。家仆关了门,他便仰在床上,浑身沾了雪的冷气,闻来仿佛铁锈,同这环境格格不入。 翻了个身,他才发现那板壁十分薄,竟可以听见隔壁房间女人令人骨酥的一声叹息。 李家人想干什么?朱广弦腾地就坐起来了,那时,他听见门外两下轻轻的叩门。 “朱先生,天冷,我来给你送手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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