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下意识地从皮包里取出纸烟衔着,火柴一划,蓦地想起医院禁烟,立马吹灭,迫切地吸了两口冷烟解馋。 朱丹道:“我暂时住在医院。” 周兰芝侧着头打量她,一头雾水道:“侬这么穿这身衣服,演的哪一出?” 朱丹解释道:“治病住院把钱花光了。上面病房刚好有个病人找看护,给钱,我就应下了。” 周兰芝敲了敲烟身,思忖道:“事情我都晓得啦……我跟他讲——出院就离婚,什么也不要,就带着你走。” 朱丹惊愕地看着她,诧异道:“姆妈,你是说,要跟他离婚?” “不错呀,这样的畜生还跟他住在一起作孽么!我晓得你在担心什么,侬给我几天时间,我接你回家,不是原来的那个家,是新的家!” 朱丹冲上去抱住她,伏在她的胸口哭,一只眼睛淌着悲伤的泪,一只眼睛淌着喜悦的泪。 周兰芝一下接着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她诧异她的头发何时这样长了,乳房也发育了,她简直就是十六岁的自己——十六岁的周兰芝——十六岁的周兰芝在哭! “侬要记住, 覅靠男人,覅信男人。” 朱丹仰起脸,望着映入眼帘的尖下巴,感受到某种前所未有的骇人的力量。对于她翕动的嘴唇里所迸发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令她毋庸置疑。 朱丹激动地浑身战栗,手脚冰凉,紧紧抱着她,使劲点头道:“我记住了,姆妈,呜呜,我等你带我回家。” 周兰芝掰过她的小脸又是揩眼泪又是拨头发,交代道:“明日我让天明给你带包换洗衣服来,侬是不是两天没换内裤了?” 朱丹低下头道:“没得条件换,澡是有洗的。” “女孩子家最不禁脏,一脏就要生病的,阿晓得?” “嗯。不过姆妈,你要找天明得上他学校去。他因为帮我受了伤怕回去被孔太太纠缠,躲到学校养伤去了。” “行,我去学校找他。” “你在孔太太面前注意别说漏了嘴。” “放心,我跟她不讲话。互相看不惯。不过呀,天明不错的,我看他对你蛮上心。” “姆妈,我和天明琉璃一块长大,我是拿他们当兄弟姊妹的。” 周兰芝眉眼弯了弯,笑道:“女儿啊,不要轻易拿人家当弟弟呀,伊不一定拿侬当姊姊!” ……
第二十五章 宋启睿的脑袋活像一颗被盘得油亮的棕红色核桃,凸起的青筋宛如一条条潜伏在头皮下的蚯蚓,好似专门以吸食他的怒气得以生长,他一怒,它们便猛地肥硕起来,围着他的头顶缓缓蠕动。 “实在是胆大包天,太不像话!谁借他的胆子!”宋启睿一面怒骂一面在床边踱来踱去。他的胁下夹着黑色大盖帽,露出圆圆的一寸蓝底白色太阳的帽徽。 顾越珒板着脸不说话。 朱丹一进来就被吓住了,“顾——”后面“先生”两字连滚带爬地一路爬回到了肚子里化作一声肠鸣。 顾越珒放下报纸,原本竖着的眉毛顷刻弯了下来,道:“顾?我们什么亲密到这种地步了。” “顾——”朱丹通红着脸,刻意又拉长音调复述一遍,紧接着短促的补上:“先生。” 这一声冗长的顾先生被她喊得头重脚轻,像小孩子玩耍时调皮地呼朋引伴,扮着鬼脸拉长音调,简直稚气。 顾越珒卷起报纸竖起来支在腿上,视线越过宋启睿去看她。就在刚刚,他发现自己突然间不喜欢听她喊他顾先生了,先生二字俨如一道屏障,把他锁住了。但他这人心思向来藏得深,言不由衷是常有的事。 宋启睿走来走去,像一块飘忽不定的乌云似的,一会儿遮住了朱丹一会儿又露出她半个身子,他自己毫无察觉,自顾自说道:“他娘的,审了两天,忙得警察局人仰马翻,嗨,终于给老子查清楚了!”他一面拍着脑门,一面指挥朱丹道:“小丫头,替我把衣架上挂着的公文包拿过来。” 朱丹不由自主地乖乖照做。在这里,好像谁都能吩咐她去做这做那。 朱丹不由自主地乖乖照做。在这里,好像谁都能吩咐她去做这做那。 宋启睿接过包,掀开拿出一份文件递给顾越珒,阐述道:“说是一种DDT的新型农药,他娘的,能吃死人的。” 顾越珒靠在病床上从容地翻着材料,翻了两页看见了犯人的信息,来了兴致,道:“钱富仁?” “害,别看名字取得人模狗样,他娘的,小瘪三一个,蹲在舞厅里头给人擦皮鞋的。” 顾越珒道:“那要看都给谁擦了。” 宋启睿双眼一亮,拍着核桃脑袋佩服道:“哎呀呀,不愧是顾家大少爷啊,我调查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这可不是一般的野狗——” “喔?” “这他娘的是复兴社的军犬啊!” “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不不不,顾大少爷你误会了,在宋某心里,永远是与顾家是一家人。不过啊……确实,刘主任的面子也不能驳,宋某也是难办的很。其实呢这件事全是女人的小心眼在作祟,扯不上刘主任更扯不上复兴社。” 顾越珒听他这么一说,心下知晓了几分,向他确认道:“你是指刘小姐的那件事吗?” “是呀,钱富仁的口供讲,刘小姐的旨意就是要让你吃点苦头,拉拉肚子,跑跑医院。不过小瘪三懂什么,大字不识一个,他娘的脑子瓦特掉了,泻药买成了农药,幸好他也没敢多倒,宴会当天也就往你的酒杯里偷偷滴了几滴,宋某知道就凭这几滴就足以一枪毙了这狗东西,可是,他娘的,他学精了,见情况不妙一口把刘小姐给供了出来,册那,这不是逼着我去提审刘小姐!” “是呀,钱富仁的口供讲,刘小姐的旨意就是要让你吃点苦头,拉拉肚子,跑跑医院。不过小瘪三懂什么,大字不识一个,他娘的脑子瓦特掉了,泻药买成了农药,幸好他也没敢多倒,宴会当天也就往你的酒杯里偷偷滴了几滴,宋某知道就凭这几滴就足以一枪毙了这狗东西,可是,他娘的,他学精了,见情况不妙一口把刘小姐给供了出来,册那,这不是逼着我去提审刘小姐!” 顾越珒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文件,良久道:“罢了,宋厅长此事我也不追究了,就当是我还刘小姐一个人情。” 宋启睿连忙笑着感激道:“顾大少爷大人有大量,哈哈哈,切莫跟小女子和狗东西置气。你看你,脸色不好,人也瘦了,明日我让贱内做些你爱吃的淮扬菜送来,她这半年手艺又灵了不少。好了好了,你快躺着休息,我得赶紧回去把案子结了,那就先告辞了。” 宋启睿一走,朱丹听脚步声确认下了楼,关上门,猛地噗嗤笑出了声。 顾越珒觉得她笑的没头没脑,严肃道:“你笑什么?” 朱丹道:“我在笑刚刚那位警长。他呀。”她掰了掰手指头,“他方才一共说了七句‘他娘的’。” 顾越珒石板一样的脸骤然裂开了,抖了抖肩膀,跟着噗嗤笑出了声。 朱丹咯咯笑道:“他要是再待上一会儿,准保我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我现在就怕到了晚上眼睛一闭,满脑子都是这三个字。” 顾越珒替他解释道:“宋厅长从前当兵的,说两句脏话是很正常的,现在收敛多了,大概只有急了气了恼了才会口不择言。”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同时想起了什么似的,互相对视了一眼。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同时想起了什么似的,互相对视了一眼。 朱丹走到床边,望着他试探道:“你当真等着我打针呢?” 顾越珒也看着她的眼睛,诚恳道:“当真。” “你……你可别后悔!” 说完就开始划火柴点酒精灯,跟他置气似的默默背着他消毒针头,之后有模有样地捏着钳子将针头嵌入注射器,转身命令他将袖子卷起,直到露出上臂。 他不说话,始终默默配合。 朱丹望着眼前肌肉紧实的臂膀,捏了捏,拍了拍,弹了弹,心里直泛嘀咕。 顾越珒冷眼看着她不太寻常的操作,又是期待又是恐惧,他是知道她昨夜临时抱佛脚学了一夜,也知道在昨夜之前她对医学一窍不通,但她既然为他刻苦学了,他又有什么理由退缩呢。此情此景,他突然想到了老爷子,一个叱咤风云的青帮老大被自家五姨太在屋里打针打得嗷嗷直叫,或许,顾家的男人终究是难逃此劫。 他这么想着,记忆里老爷子的叫声与自己的叫声重叠到了一起。 朱丹连忙拔了,紧张道:“呀,好像扎错了。” 他缓了一下神,还没来得及开口,新的一针又扎了下去。他咬紧了后槽牙,不允许自己再叫出声来。 朱丹对他的表情很是满意,缓缓推动注射器。她想,打针也不是多么难的事,看,第二针就不叫了。 拔了针,她见他开始拉袖子,制止道:“慢着!马上还有一针10ml葡萄糖氯化钠呢。” “……”
第二十六章 第二天临到中午,宋太太果然是出现了。齐耳的短发,薄刘海吊在柳叶眉上。身后跟着一道来送饭的佣人。赵妈一手提着一个食盒,密实盖着,但那香气盖也盖不住,直往人的鼻孔里钻,勾着肚子里的馋虫作怪。 宋太太简直白得不寻常,白漆喷得人一样,她又偏偏穿着白旗袍,脖子上围着一圈珍珠项链,白丝袜,白皮鞋,白成了一团云,走起路来也是软绵绵的,坐下来,一只手臂支着下巴颏,右腿自然搭到左腿上,露出一大截葱白的肉,宛如西施舌蛤蜊开壳时吐出的一团白肉,诱着人去看。她一坐定更觉热,从包里取出一把折扇急急地摇着手腕,扇面写着“玉”字,力透纸背,反面也映出一个“玉”字。 朱丹凝神望着她,脑袋里霎时迸出两句谪仙人的诗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曾向瑶台月下逢。”朱丹睫毛一颤,宋太太便成了她心里的玉环,也穿着云裁的衣裳坐在那里,身上淌着玫瑰露珠一般的汗。 宋太太自己坐着歇息,吩咐赵妈把食盒里的菜一样样小心端出来,不许洒汤,不许破坏卖相,一通叮嘱,赵妈嘴上应道:“好的太太,是的太太。” 宋太太这才放心拉起家常,问他:“身体可好些啦?” 顾越珒道:“本就不是什么大病,休息两日即可,也是快好了。” 宋太太擦着头上的香汗道:“什么大病小病,但凡生个病都是遭罪的,你说是吧。” 顾越珒点点头。 宋太太又道:“我昨日白天在陈太太家打牌,刚好你三妈妈和五妈妈都在,她们是提也没提你生病的事,不然这牌是打不下去的,就不该打,我最后输了五万块,陈太太也输了不少,输的我心肝疼,启睿晚上回来道你生病了,让我来探望你,我虽是气她们气了一夜,一大早还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做这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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