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秋影说话时,似乎不敢盯着别人的眼睛,便只看着桌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跟桌子说话。 白榆君冷笑一声:“那如今坐在那龙椅上的便是李尚?” “是。” “各地驻军可有何动向?” “扶风将军暂时没有消息,姜寻将军远在漠北,怕是得到京城的消息都要半月有余,只有亡川一带还有些锦纹将军被调去南阳前留下的旧部,而今我们也只能起兵与他们汇合。” 苏岫觉得这地名有些奇怪,倒是未曾听过,便问道:“王川,可是那里的人都姓王?” 蔡秋影话音一顿,看向白榆君。 白榆君敛了敛笑意,正色道:“亡川,不是姓王的王,是亡命的亡。” “那里的戈壁比北陵还要多,绿洲又少,道路更是崎岖,只一条栈道架在崖边供人们来往进去,实际上进去了便很难再出来,故而才叫亡川。” 苏岫脊背一凉,忽而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白榆君不紧不慢道:“进来。” 一个士兵单膝跪地:“侯爷,有两个人经过这里,想讨一间屋子。” 蔡秋影警惕道:“什么人?” 那士兵埋着头:“不清楚,看起来文绉绉的,一男一女,不像是夫妻。” 白榆君点点头:“我下去看看。” 蔡秋影立即起身跟下去,苏岫也起身,故意落下一步,转身走到白榆君的床边,在他睡前要翻的一本书里夹上了一封信。 是一封她早就写好,又读过改过无数次,踌躇过上万次的一封信。 白榆君走到门口一瞧,果真是故人,他快步走上前去,朗声道:“原来是桑医师,好久不见。” 桑白看见白榆君便两腿发软,这次好在没直接跪下去,磕磕巴巴地行礼道:“圣…圣君。” 站在他身边的女人也跟着行礼道:“圣君万安。” 苏岫也跟了上来,又惊又喜:“桑白?你怎么在这?” 说完,她看向站在桑白身边的女人,这女人身量纤纤,着一身碧色长裙,蒙着面,眉目轻敛,沉默着。 桑白叹道:“说来话长。” 说着,他指了指身边的女子:“这是我远房堂姐,名叫桑枝,远道过来看我,却赶上了宫里出事,我便带她来这客栈小住,不知圣君可否匀出一间房出来给我们姐弟二人住下。” 不知为何,蔡秋影看见桑枝时,那双总是平淡空洞的眼眸蓦然亮了一瞬,如蜻蜓点水般,霎时恢复平静。 白榆君立即笑道:“那是自然,你们打宫里来,又没有马匹,一路实在辛苦,到我屋里坐着喝杯茶吧,我马上派人讲你们的屋子收拾出来。” 桑白和桑枝来到白榆君房里,苏岫给他们倒了茶,问道:“太医院如今是怎么了?怎么非跑出来不可?” “你不知道,本来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换了主子也不打紧,毕竟这天下究竟姓李还是姓梁,都不可能姓桑,只是那李尚…” 桑白说到这,忙顿了顿,改口道:“而今的皇帝啊,他自己逼退了老子,成日里疑神疑鬼,觉得我们谁都要图谋他的皇位,这还没几天呢,那身边的内监就杀了好几个,我就赶紧跑路了,再不跑我这脑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分家了。” “登基大典不是都办过了,该杀的人他也一个都没放过,还有什么好疑心的。”苏岫奇道。 一直没说话的桑枝忽而开口道:“好像是…自从怀王死后,国玺就一直下落不明,没有传国玉玺,名不正,言不顺啊。” 她的声音并不似她的外貌那般柔顺温婉,听起来十分成熟稳重,这才让人想起她的年纪,桑白已经快到而立之年,既然是桑白的姐姐,估计也一早不再是青春年华。 闻言,蔡秋影抬起头来,看了桑枝一眼又迅速低下,倒是白榆君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桑枝,随即浅笑道:“我记得桑医师与我年纪相仿,那桑医师的堂姐,我便也要叫一声姐姐了,敢问桑枝姐可是京城人士?” 桑枝笑了笑,忙作揖道:“圣君这般说,可是折煞我了,只叫我桑枝便是了,我本非京城人士,只是多年来在京郊经营一家小本生意,近来生意也不好做,便想着来投奔我堂弟,不想竟出了这事。” 白榆君点点头:“原来如此。” “时候不早了,房间应该也打扫好了,就在我这间房的楼下,面对面的两间。” 桑枝和桑白起身连连道谢。 白榆君也起身送客:“二位客气了,这都是应当的,明日正午我在院内设宴,你们记得来赏光。” 那夜,苏岫辗转难眠,脑中一直预想着白榆君看到那信的表现,直到天明,她也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苏岫等不到正午,梳洗过后便上楼去叩白榆君的门,不料白榆君竟起的更早,屋里的人一早便不知去向,她不敢去翻那本书,只好下楼回房里静坐。 宴席就在驿站的院落之中,秋风送爽,十几张大圆桌铺开来,上好的酒菜摆在上面,苏岫走过来时,白榆君不知何时已经落座在主桌,他身边都坐满了人,桑白还有蔡秋影都坐在他旁边,在他正对面,隔了整个圆桌空着一个位置。 苏岫明白这就是为她留的,她抱着双臂站在原地看着白榆君,可白榆君却不看她,只顾着和身边的人谈笑风生。 苏岫强压下怒火,二话不说直接绕到白榆君身边,瞪了一眼窝窝囊囊地坐在那里的桑白。 桑白看了苏岫一眼,又看了看那遥远的空座,当下明白过来,他坐在这本就六神无主,白榆君喘口气他都得在心里哆嗦一会儿,眼见着有人来救他,他连忙起身给苏岫让位,自己则颠颠地坐到对面去。 苏岫一坐下,白榆君面上倒看不出什么,可动作却远远没有原来那么自然,苏岫看着他拿起酒杯,放到嘴边才意识已经空了,又讪讪地放下。 苏岫随即拿起酒壶给白榆君斟满:“茶要半,酒要满,白榆君请用。” 白榆君勉强维持着面上的笑,伸手去握杯时,苏岫却故意不松手,手指相触的一刹,他果然立即缩回手,像是出来觅食的小兽一遇到危险瞬间缩回洞里。 苏岫莫名觉得好笑,忽而就不气了。 席间,白榆君举杯道:“今儿不是在宫里,没那么多规矩,大家都吃好喝好便是,我先干为敬,敬各位兄弟跟着我赴汤蹈火!” 所有人都起身,齐呼道:“敬侯爷!” 在主桌一旁,有一桌坐着北陵旧部,他们起身恭敬地行了北陵的礼节,仰头干了杯中酒,和道:“敬主人!” 白榆君喝完一杯,又道:“今天呢,其实也算得上是散伙饭。” 众人不解,窃窃私语起来。 白榆君坦然道:“你们跟着我也有些日子了,我也知道你们是为了朝廷,而如今旧朝廷已经覆灭,你们从前一定都听过我的名号,我是北陵出来的叛军,诏安只是权宜之计,从今往后,我也不再是什么定远侯,这反贼我当定了,愿意跟着我一起反的,我欢迎,不愿意的,吃了这顿饭,领了军饷,我们就各奔前程了。” 还是北陵旧部那一桌最先响应,他们站起来,人人都坚定道:“誓死效忠主人!” 其余的也一桌挨着一桌地站起来,零零星星地有想走的,也不藏着掖着,坦率地过去领军饷,饭桌上仍旧算得上和气。 宴席过后,夜幕星河,秋风瑟瑟,苏岫把白榆君拉出来,在一片竹林前站定。 她确定白榆君还没有喝醉,连脸都没红,便开门见山地问道:“那封信你看过了没有?” ---- ==== # 第三卷 :亡川 ====
第44章 拨雾见明月 ==== 白榆君不敢看苏岫的眼睛,只越过她去看那夜色中的竹林,须臾,他道:“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苏岫一怔,随即底气不足道:“当然想。”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也没那么想知道答案,可既然已经写了那封信,又送了出去,开了弓哪里还有回头箭。 白榆君的手在宽袖之下紧紧攥着双拳,语气却分外平静:“我比你年长许多,你可知道。” “知道。” “七年的光阴很长,你于我而言,年纪尚轻,我便只当你信上所说都是玩笑话…” 苏岫直接打断道:“什么玩笑话?凭什么我的话就不能当真,你未免欺负人了些。” “有些事,你还不知道…” 白榆君还没说完,苏岫便厉声道:“没什么不知道的,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你是谁。” 白榆君神色一顿,苏岫在他那双总是定若神闲的眼眸里看到了慌乱。 不知为何,苏岫倏地红了眼眶。 “孟允衡,你好的很,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清楚就敢写那些话么?你太小瞧我了,你以为你精通换颜之术,又损了声音,我便认不出了?你总以为我还是什么都不懂,站在苏府门前等着你领走的小姑娘吗?” 白榆君心头大震,他再也无法冷静,片刻后才道:“你是怎么…” 苏岫见他没有否认,语气反倒沉静下来:“本来也不十分确信,不过是五分猜测罢了,所以你现在能好好考虑一下那封信了么?师父。” “你既唤我一声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可知这是大逆不道,乃是医道万万不能容者。” 白榆君眼神闪躲着,似乎只是下意识地逃避,下意识地说着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苏岫不知因为生气还是委屈,手脚冰凉,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我才不管什么法什么道,你做的事又几时符合道法?你要当个乱世反贼,我就陪你疯到底!” 说完,苏岫便踮起脚尖,捧过白榆君的脸,倾身吻了上去。 这吻来得浓烈绵长,两人都情不自禁地揽住对方,仿佛一刹那便是天荒地老,沧海桑田。 白榆君忍不住替苏岫拭去留下的泪水,自己却也哽咽道:“好了…不哭了…” 半晌,苏岫才道:“能让我再看一眼师父么?” 闻言,白榆君摘下面具,褪去人皮,一如地牢隧道里的薛绛一般,换了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这就是他原本的面目,那张总是温和从容地出现在苏岫梦里的容颜。 苏岫紧紧地抱住他,这一次他终于没有再消逝。 “你不知道我为了你寝食难安了多少日子,我担忧你的安危下落,你却在眼前瞒着我。” 白榆君轻轻安抚着她紧绷的脊背,温吞道:“是我亏欠你…” 两人命运纠缠,藕断丝连,羁绊愈深,说不清孰是孰非,谁欠着谁,便是总也理不清,斩不断。 苏岫却说:“你欠我的总也还不清,休想再逃。” 云开雾散,明明如月,清朗一夜。 次日,苏岫一醒来,莫名觉得心中一空,仿佛昨夜星辰昨夜话,皆是虚妄,她急忙跑上楼,气喘吁吁地正要推开长廊尽头的门,却见白榆君推门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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