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涟窒了窒,隔着沸反盈天的吵闹,竟生出些许恍惚感来。 彼时与面前人同坐桌前,听她父亲讲书的景象历历在目,再看那张脸,虽然不算陌生,但与六年前相比,棱角已经完全褪去年少时的圆钝,愈发深刻鲜明。 身在王府,她知晓朝堂种种变故,知道他自封地归京,知道他登上皇位,但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样的境地下,跟他在这里碰上。 她来不及细看他的神色,更不知他此刻何种心境,一时手足无措,慌慌张张就要下跪。 他身边跟着的人忙拦住她,凑到她跟前小声告知:“皇上微服私行,姑娘不必遵礼,以免节外生枝。” 那人她认识,曾多次到王府中传过信,是宫中内侍梁进,但听其话中意味,好像并不诧异她知晓皇帝身份。 姜涟不敢多猜,只是点点头,抬步想要撤出伞下,他却将手中的伞随着她的动作向后,留在她眼睛里的依然是那块暗青。 银月见状还欲上前询问,被她用眼神止住。 皇帝始终不曾收回伞,他望着台上台下的热闹,有些不耐的皱了皱眉。 梁进打量到他的神色,顺势咧嘴笑道:“公子,咱们出来就是为了去王府,这下可巧了,碰上王府里的人,正好有人带路了。” 话中意味再明显不过,是叫她们几个带路,姜涟定了定神,嘱咐朝英自行去取香,又命银月先行回府去知会裴瞬。 银月见她一直恭恭敬敬,且有宫中内侍侍候左右,暗自猜出来人身份,不敢多言,朝英也垂首应命。 姜涟坚持从伞下走出来,略弯腰以示行礼,抬手道了声“公子请”,而后未再回头,径直往宽敞处走,皇帝则跟在她身后,手中的伞由梁进接过去,撑到他头上。 一路沉默,只有梁进偶尔问几句,被她草草回应,等几人后行回到王府,裴瞬并不在府中。 王府的曹管事早候在门口,见他们进来忙跪拜行礼,请安奉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梁进打断:“主子只是来王府瞧瞧,不必如此。” 曹管事是个有眼力见儿的,窥了窥众人脸色,又想着刚才银月说不能招摇,立即明白过来其中利害,讨好的笑道:“奴才已经命人去寻我们王爷回来,书房里早备好了茶水,皇上您先歇歇脚儿。” 皇帝微微点头,曹管事立即弓着腰往前,一步步带路引他至书房,打帘请他入座。 他端端坐到桌前,接过茶盏,只是象征性地用茶盖儿拨弄着茶面,并不入口,慢悠悠道:“你们王爷这是去哪了?” 言外之意大概是不欲多等,曹管事提心吊胆的低嗐了声,“底下人愚钝,这点子小事儿都办不妥当,奴才再跑一趟去迎迎王爷。” 说着,他就要退下,姜涟本想随他一起请礼离开,却听座上的皇帝低声叫“姜姑娘”。 姜涟略带迟疑上前,不卑不亢的应道:“奴婢在。” 曹管事随之偷偷瞄姜涟一眼,不敢有其它动作,快步退出书房。 皇帝迟迟没有言语,低头专注地看茶叶在水中打旋儿。 姜涟也不出声,恭恭敬敬地等候。 良久,他终于抬起头,笑着喃喃:“在平州喝惯了碎茶,竟忘了整片的茶叶泡在水里是这样的。” 他说得那样坦然,姜涟听了一时咂摸不出心中滋味。 平州算得上穷山恶水之地,年年都凭朝廷救济才不致哀鸿遍野,他受封在那儿呆了四年,期间吃穿用度可想而知。 再仰头瞧一眼那张消瘦的脸,到底是不落忍,她不禁微微皱起眉头,出言宽慰:“皇上是有大福之人,那些难处都已经过去了。” “是啊。”他慢慢颔首,将紧紧捏住的茶盏稍稍放松,送到嘴边浅呷一口后,又递了回去。 梁进伸手准备接过,不知怎么一错手,茶盏“啪”的一声落下,碎片和热茶散了满地,有些许正溅到他衣摆和脚下。 他面露愠色,抬脚往后撤了撤。 梁进愈发手忙脚乱,立即跪到地上为他擦拭,慌乱间衣袖拉扯,袖间揣着的东西从空隙中掉了出来。 那是一幅画卷,落地后顺着地面一点点滑开,正展现在姜涟面前,她下意识的蹲下帮忙去捡,却在看清画上内容时愕然失色。 上头是几个人的画像,她打眼望见的是个狼狈少年,头发凌乱、额前带伤,嘴唇紧紧抿着,不容忽视的星眸中,带着毫不掩藏的恨意,而更为引人注目的,是他脖颈间的那块卧鹿白玉。 “奴才无用,一卷刺客的画像都拿不住。”梁进匍匐在地,絮絮不止的请罪:“奴才有罪,奴才该死……” 皇帝朝他摆了摆手,目光却始终注视着姜涟,看她面上百般颜色变化,有些无措的转了转手上的碧玺扳指。 姜涟一门心思都在那幅画卷上,她的手指落在少年的项饰处,心开始打颤,连尊卑高下都忘了,忐忑询问:“这些是刺客的画像?” “是,从摄政王手里跑掉的那几个。”梁进回过身来收画,看着她手指点到的人问道:“姑娘认识这个?” “怎……怎么会。”姜涟慌忙收回手,为自己的失态解释:“不过是瞧着年纪尚小,没想到竟如此大胆,敢行刺杀之事。” 梁进随之叹气,“大约是年幼无知,受人鼓动所为,听说有几个还是清州人士,从那样远的地方过来……” 说话间,门外有脚步声渐近,其中夹杂着车轮滚动声。
第3章 姜涟闻声回过神来,最后看那画卷一眼,提裙朝上行礼,“应是我们王爷回来了,奴婢不敢再守在跟前惊扰皇上,就先行退下了。” 她说话的时候头垂得极低,叫人看不见面容,头顶稠密的发被阴沉的光照耀着,映下一圈黛色。 皇帝偏头看着那朦朦的光圈,想要说些什么,到底是没有说出口,只是轻“嗯”了一声。等她再抬起头,他的目光早已经调转到别处。 姜涟缓缓退出书房,在窗下碰见回来的裴瞬,她停住脚步,轻轻柔柔地叫了声“王爷”。 裴瞬恍若未闻,头都不曾抬,推着轮椅的下人也不敢停下,匆匆与她擦身而过。 她面色不改,强撑着笑脸,目送他进了书房。 裴瞬一进门,就经人搀着跪到地上叩拜。 皇帝顾及他的腿,忙叫他不必跪。 裴瞬却道不敢,恭恭敬敬的跪拜,因着腿脚不便,这一通动作显得格外吃力,完全受人摆弄的双腿,活像线提的木偶。 皇帝有些看不下去,下座亲自去扶,语气难免着急:“朕早就说过,那些虚礼都是叫旁人看的,咱们私下一处时,无需这些。” 裴瞬顺着他的力道起来,正色直言:“多谢皇上体恤,但君臣有序,臣不敢坏了规矩。” 他从不在行礼这样的小事上懒怠,因为有权力傍身,即使跪着也能叫他高高在上,他乐意全了皇帝的面子。 “规矩都是人定的。”皇帝抿唇笑着,满脸的真挚,似乎真不在意什么君臣高下。 裴瞬招手让侍候的人退下,又不动声色的询问:“皇上去看礼部尚书行刑了?” “去瞧了一眼。”皇帝坐回座上微微叹气:“细数他做的那些事,也算是死有余辜,但今儿看着他那些家眷,平白无故受他牵连,倒觉得可怜。” 他的声音温弱,带着悲天悯人的意味。 可皇位上不需要坐着一尊菩萨,裴瞬无声的哼笑,声音愈发冷漠:“皇上心善,可那些家眷既受用了他的益处,自然也得挨下祸端,算不上可怜。现下当务之急,是要有人填了礼部尚书的缺,皇上心中可有合意的人选了?” 皇帝顿了顿,仔细思索了一番,不知道是不是觉得为难,他有些恹恹的皱起眉头,只道:“此事……还是交由你定夺。” 裴瞬心中早有主意,只等这句首肯,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他并不推辞,拱手应是:“朝中能用的人不过那几个,待择定人选,还是交由皇上过目。” 他这话是想叫皇帝放心,既由他定夺,那能送到皇帝跟前的,自然也是他愿意叫皇帝看见的。 皇帝点点头,似乎不欲再多说,转而又问:“捉拿刺客一事如何了?” 裴瞬如实回禀:“跑掉的那几个,还是没找到。” 皇帝面露不解:“南北城门已关,其它城门也有门兵拿着画像把守,想来应该是跑不出去的,怎么会还抓不到人?” “是,怕只怕城内有人接应。” 京城虽大,但真要费尽心思找几个人,并不算困难,可他命人在各处搜了数日,竟未挖出丝毫踪迹,不得不叫他怀疑,是有人故意隐藏。 “若是如此,可要仔细查探。”皇帝偏头看向他,想了想又道:“明日朕从宫里支人给你,往深了查,瞧瞧是不是真有人如此大胆。” 话罢,也不给他拒绝的机会,起身拢了拢大氅就要离开。 裴瞬出言挽留,又说要亲自护送。 皇帝皆道不必,只让他送至门前,又坐上来时的马车回宫去了。 车轮碾压积雪的“咯吱咯吱”声渐行渐远,长街上只留下几道车辙印。 裴瞬微微回头,叮嘱侧立一旁的承安:“捉拿刺客一事,皇上想查只管让他查,只一点得记牢了,本王知道的可不能比皇上少。” 该他料理的事儿,皇帝偏要横插一脚他阻拦不了,可无论如此,最后不能叫皇帝左右。 承安明白他的意思,忙俯首应是。 . 姜涟从书房出来,一直候在前院的檐下,外头寒风刺骨,她躲在避风的长廊尽头,身上依旧冻得没有一块儿温热地方。 从脚底窜上来的冷意慢慢往上爬,连带着脑袋都是昏昏沉沉的,仅存的丁点儿清明,是在想书房里看到的那幅刺客画像。 自清州而来的人,六七分相熟的脸,熟悉的卧鹿项饰,以及画上人牵扯到的事情,样样都让她又惊又惧,平日里压制着的郁结之气,这会儿开始不断往上翻涌,她下意识的抬手按在胸口处。 “姑娘,是不是冷得难受?”银月瞧见她的动作,忙催促她进屋去,“姑娘先进去,奴婢在这儿替姑娘候着王爷。” 姜涟摇摇头,只道:“再等等吧。” “这外头可太冷了。”银月嘴上嘀咕着,将双手放到自己后颈捂热,又不停地搓了搓,才伸手轻覆在她面上。 不知道是不是脸冻的太凉,温热的掌心落到面上,竟有些滚烫,姜涟垂首看着银月发红的手背,只觉双眼酸涩。 模模糊糊地想起幼时,她父母受高人指点,为了保住她体弱多病的弟弟的性命,无奈忍痛将他过继到舅舅家。 在送走她弟弟的那夜,也是这样的寒冬腊月,她母亲让拦在门外的她最后看她弟弟一眼,她盯着他发红的小脸儿,也是像银月那样,将自己的双手搓了又搓,才敢小心翼翼的在他面上碰了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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