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完的感触早已经忘了,但她到如今还记得,当时的她是如何认真的记下他的模样,并将他脖颈间的卧鹿白玉紧了又紧,生怕自己会忘记唯一的胞弟。 过了这样久,她一直想着他,甚至因为家中遭难庆幸父母当年的决断,可却没想到姐弟离得最近时是现在这个时候。 想着,眼泪马上就要落下来,她忙躲开银月的手,以袖掩面匆忙拭了拭,又故作若无其事的解释:“竟被雪迷了眼。” 长廊下连雪沫子都飘不进来,银月看了看她,却没有戳破,随口说几句玩笑话岔开了。 不知又往门口望了多少回,终于等到裴瞬回来,姜涟忙迎出去,却又不敢走到他跟前,隔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怯怯地叫了声“王爷”,声音似乎还在打着颤。 落雪迷漫,裴瞬抬头扫她一眼。 被宅院框住的四角灰蒙蒙的,窥不见丁点儿天光,她站在那儿,迎着簌簌而下的细雪,面色发白、眼眶泛红,一副可怜相。 他收回自己的目光,交织的眼睫落下阴影,几乎遮住大半的情绪,叫人猜不透心思。 可是未直接出言叫她离开,已算是大幸。 姜涟稍稍放松,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内,又叫银月取来备好的食盒,自顾自地张罗:“我煨了些苏叶粥,给王爷驱寒。” 裴瞬并不应她的话茬,抬高下巴任由承安给他解去大氅,又朝候着的侍从招了招手。 那侍从半佝着腰跑进来,有点胆战心惊的开口:“早上王爷不在,没来得及给您禀告,浮苍昨儿夜里不知怎么的,突然在笼中到处乱撞,等小的发现的时候,它的爪子已经伤了一只,不过幸好并无大碍,这会儿已经好了大半了。” 浮苍是裴瞬养的鹰,一只通体纯白,唯有头顶一缕苍色的海东青,毛中有杂色,其实在海东青中只能算是次品,但是却格外得他喜欢,特寻了人专门驯养。 “用了那么多法子,竟还没有驯服它。”裴瞬轻飘飘丢下这句,把那侍从吓得浑身一颤,生怕他降罪自己办事不力,支支吾吾的就要辩解。 可裴瞬转而又道:“仔细想想,也不过是用来把玩的东西罢了,好吃好喝的养着它,还有什么不足意?” 他的话别有深意,训鹰的侍从不明白,咧嘴笑着诺诺地附和几声算是过去了,倒是一旁的姜涟听懂了他的奚落。 她有些难堪的搅弄着手中的粥,并不吭声。 此时此刻,她想的不仅是请昨夜的罪,还有她弟弟的事情,且不敢提救人一事,起码要了解清楚现下的境地,不知能不能趁着今日多问几句。 她收敛情绪,将搅得温热的粥递到他跟前,柔顺道:“王爷说得对,能伴王爷左右,享荣华富贵,不该不足意。” 说着示弱的话,她慢慢提裙跪下来,垂头做认错姿态,抬臂高举着蓝釉碗,她的长颈和手腕齐齐露出来,一样的白皙细润,一样的骨感分明。 屋内下人见状,纷纷知趣的退下。 姜涟再抬起头,满眼已经泛着水光,她并不擦拭,就直直的望着他,眼中刚流出的泪水正顺着侧脸往下淌,在下颌处停留一瞬后,紧接着消失在深陷的锁骨中。 “王爷。”她的声音带上了些喑哑,嗫嗫嚅嚅的,却格外勾缠,每一声都像是藤蔓的尖芽儿,在一点点在触碰他,“王爷,昨夜是我错了。” “谁告诉你,哭着请罪本王就能饶了你?”裴瞬皱起眉,微含着眼打量她。 他知道她总会向他低头求饶,早上他命人带她去看行刑,只是在小惩大诫,让她务必要看清自己的处境,才不致失了分寸。 姜涟也不动,睁着那双楚楚的眼睛,任由眼泪接二连三的往下砸。 两人僵持良久。 到底是裴瞬先伸出手,接过她手中的蓝釉碗放到桌旁,曲起手指给她擦去下颌上挂着的泪水。 她站起来,带着委屈、发泄般猛地扑到他怀中,他行动不便,被她撞得后背碰到轮椅上,肩膀那块骨头生疼。他来不及叫痛,她却得寸进尺,跨开双腿坐在他的腿上,将湿漉漉的脸埋在他肩上。 “何必做出这幅轻浮样子。”他出言轻斥,然而做出的动作全然不似说得那样。 他环住她的腰,顺着她的动作也将头抵在她的肩膀上,微微偏头就能看到她的耳垂,因为她哭得发抖,她耳下戴的东珠耳坠还在轻颤。 不知怎么的,他莫名想起两颗东珠相撞的场景,就像是他幼时常玩的弹棋,通过两颗小小的玉珠,赢得最大的彩头。 他心下一动,抬起手碰上她的耳垂,而后一点点向上走,触过她的耳孔,停留在稍稍靠上的位置,温声道:“在这里……本王要送你样东西。” 他是临时起意,没有任何准备,随手从桌上勾出盒银针来,取出其中一根,而后挨个摘掉她左右两边的耳坠,将上头的两颗东珠,夹在适才他说的位置。 “王爷。”姜涟见惯了他的阴晴不定,却一时未反应过来他的用意,欲转过头去看他的动作。 裴瞬颇为自然的张开手,握在她脖颈处,不让她动弹,另一手则捏紧了那两颗东珠,在她耳上来回碾压着。 东珠圆润,初碾在皮肉上感觉不到疼痛,但架不住他手上动作一直未停,而且他耐心不足,不多会儿后力度便愈发大起来。 直到姜涟觉得耳上发热,被他碾压的那一点将要失去知觉时,他突然松开她的脖颈,再次贴到她耳边说道:“会有些疼,不要动。” 不等她有所反应,他双手合作,迅速用银针在被他碾红的那一点上穿了过去,银针上未见鲜血,耳上却是钻肉之痛。 姜涟惊呼一声,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别动。”裴瞬抱住她,将原来的一只耳坠,戴到新的耳孔中,另一只则依旧落在耳垂处,因为上头的耳坠太短,并未出现他想要的场景。可他此时兴致十足,几乎可以想象出她耳侧自己的杰作,再戴上一颗与之匹配的东珠时,齐齐落在耳垂处摇晃相撞的样子。 他屏住呼吸,心在突突直跳,四肢百骸似乎也叫嚣起来,本就嘶哑的声音愈发低沉:“差一只新的东珠,晚些时候给你补上。” 他的语气那样轻飘飘的,像是平日里给予赏赐一样随意,究其缘由,不过是像他自己所说,不管是那只海东青,还是她,俱是供他把玩的东西。 “谢……谢王爷。”姜涟忍下满腔屈辱,感受着耳上疼痛愈烈,反而再落不下一颗眼泪。 或许是从她异样的声音寻回一丝理智,裴瞬转而看她发红的耳垂、婆娑的泪眼,终于出言安抚:“还是先养养,待养好了再戴新的。” “是,谢王爷体恤。”姜涟微微侧过面去,不愿再看他炽热的目光,更不欲因此纠缠。 她重又端起那碗苏叶粥喂他,又顺势故作漫不经心的嗔怪:“那几个刺客什么时候能被王爷绳之以法,再抓不到人,我下回再说错了话,可不知道该如何向王爷请罪了。” “昨夜生气难道是因为他们?”裴瞬未察觉到她的用意,只当她是在撒娇撒痴的散性子,他刚自她身上得了趣儿,乐意同她拉扯些闲话:“你可再没有说错话的机会了,明日皇上要派人一同来查,想来是快了。” 姜涟对皇帝要参与其中颇觉惊讶,但并未流露半分,继续探他的话:“皇帝一来就有了把握,莫非他有妙计?” 裴瞬瞥了瞥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外头突然响起刻意压低的传话声:“王爷,二老爷匆匆赶到府上说要见您,小的拦不住。” 他迟疑片刻,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她心领神会,从他腿上下来,退至一旁窗后。
第4章 裴瞬理了理被弄乱的衣摆,又恢复了原本的淡漠,曼声吩咐:“既然拦不住,便叫他进来吧。” 话音刚落下,侍从立即跑去叫人,不多一会儿,二老爷裴知秋推门走了进来。 他是裴瞬父亲的亲兄弟,在世代善武的裴家,算是独一份的玉堂人物,端方君子中的佼佼者。 而这往日里风度翩翩的人,今日却没了名士派头,鬓角处尚有遗漏的碎发,衣上系带也不齐整,连走路都带着些踉跄,而最令人讶然的,是他进门尚未开口,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他这一跪,是罔顾伦理。 领他进门的侍从愕然不止,一时忘了回话。 可受了这一跪的裴瞬却泰然自若,他面无表情,语气淡淡的问道:“叔父这是做什么?” “叔父教子无方,今日特来向你请罪。”裴知秋面露愧色,不敢抬头。 裴瞬缄默不语,手指落在轮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出声响。 并不算明显的声音,却一声声地敲在裴知秋的头上,叫他脑仁作痛,双眼昏聩。 他在天未亮时收到消息,自己离家三日的次子裴子湛,正被关押在大牢里,他坐立难安,短短一个时辰,来回奔波十几趟探查,最后发现其竟牵扯进刺杀裴瞬一事,这才匆匆上门以求一线生机。 想想次子作为,他自己都觉得无脸上门,可身陷囹圄的是他亲儿子,他又如何能置之不理。 他无力的叹息,沉声又道:“子湛惹下大祸,无论如何处置都不为过,可他尚且年幼,且一向愚钝无知,此次必然是受贼人迷惑,这才将你的行踪告知了他们,不若他绝没有这样的胆量和心思,绝不敢……” “什么愚昧无知的。”裴瞬出言打断他,似笑非笑的讥讽:“叔父怕是没见识他的真本事,他领人来刺杀我时可是威风十足。” “竖子不肖,罪该万死。”裴知秋眼看他始终无动于衷,连最后的脸面也不再顾及了,他一点点挪到他跟前,几乎整个人都伏在地上,双手扣在轮椅的脚踏上,声音哽咽:“就算你不看他,但求你念及叔父如今年迈,受不得白发送黑发,且饶他一回,成吗?” “叔父还是起来吧。”裴瞬伸手虚扶他一把,让他直起身子,缓声道:“叔父不顾颜面的替他求情,他却是死不悔改呢,骨头也硬,不管怎么行刑都撬不出一句话来。” 裴知秋只听进最后一句,布满皱纹的脸止不住的痉挛,他来时早做好打算,本想着舍弃颜面跪地请罪,能叫他念及亲缘放过子湛一马,却不曾想眼前之人已经变得如此寡恩薄义。 他怒火攻心,抬高了声音质问:“他是你的同堂兄弟,你怎能对他用刑?” 裴瞬牵了牵唇,反问:“他勾结外人要置我于死地的时候,可想过我们是同堂兄弟?” 裴知秋窒了口,一时无言辩驳。 裴瞬反倒更加平静,他俯下身与裴知秋对视,复又道:“叔父来求我放过他,不如亲自往牢里跑一趟,若能劝动他说出其他人的下落,兴许还能救他一命。” 裴知秋知道事情已再无转圜,他腆着脸来跪求,不过是自取其辱,还白白叫旁人看了一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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