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头讥笑:“你贪权窃柄,用一个傀儡皇帝只手遮天,今日还能高高在上,明日必然栽下高台,我且等着,看你来日的报应。” 话罢,他拂袖而去,快步经过长廊时,竟接连两次摔倒,身旁跟着的人要去扶他,被他狠狠甩开,他提着沾满污雪的衣摆,满是愤恨的骂了句什么,便再也没有回头。 姜涟站在窗前,看他渐渐消失在长廊尽头的身影,猛然在冲动中清醒,她怎么能仅凭借他的几分疼惜,妄图成为与旁人不同的一个。 他连自己的同堂兄弟都不会放过,更何况是她的弟弟,她庆幸未将画像一事透漏半分,否则她的求情,只会成为她弟弟的催命符。 她不敢再多问关于刺客一事,生怕他看出什么,而经过裴知秋这一遭,裴瞬更是忽忽不乐,只说自己另有公事要忙,让她先行回去。 后晌雪渐停,天儿愈发寒冷,连带着屋内的空气也是寒浸浸的,像是涨起来的江潮,从人的脚底,渐渐没过头顶。 姜涟坐在妆奁前,摘落发上金镶宝石蟹纹簪放到桌上,簪上流苏垂落与珠玉相撞,发出琤琤之声。 银月弯腰站在她身旁,在摆弄她的耳朵。 她举起铜镜放在面前,只照出半张脸和耳朵来,以便于看清银月的动作。 “王爷今日怎么又这样发狠,也不做准备,竟拿银针生生穿出个耳孔来。”银月因为心疼而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摆弄她的耳朵。 因为养耳孔不适宜戴着沉重的东珠耳坠,银朱费了好大的功夫将它取下来,又寻了只轻巧的金环丝耳环要给她戴上。 刚穿的耳孔极小,耳环难以戴进去,且她的耳垂早已完全红肿,耳环每戴进一分,都会拉的整个耳垂生疼,银月又不敢过于用力,一点点旋转着往里戴,换来的是更加磋磨的疼痛,她急得抓耳挠腮,劝道:“姑娘,你再忍忍。” 姜涟抿紧唇,又等了许久,见那耳环还没完全戴进去,已经有些不堪忍受,“长痛不如短痛,不如直接扎进去吧。” “能行吗?”银月怕自己手重,不敢动手。 “我来吧。”姜涟咬了咬牙,微微偏头,将整个耳朵都露在铜镜前,手指捏住耳环,另一手抵在耳后,毫不迟疑地、猛地将耳环压了进去,或许是那块皮肉早已经疼得麻木,这会儿倒没有多大感觉。 银月跟着龇牙咧嘴,像是能感同身受。 姜涟看得失笑,“怕什么?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满身的伤,我给你上药,因为手笨弄得你疼到直流冷汗,也不见你叫一声,怎么这会儿只是戴个耳环,倒怕成这样。” “那不一样。”银月嗫嚅着。 当初她被她继母卖给牙婆,牙婆又打算将她发卖到花街柳市,她逃了三次,又被抓回来三次,回回都得挨鞭子,因为不能伤她的脸,那牙婆都打在衣下的暗处,新伤覆上旧伤,浑身没有一处好地方。 她当时虽年幼,却心存几分傲气,是打死也不肯卖身的,原本想着若真是无法,她宁愿一死罢了,可她命好,碰上她家姑娘,这才得以捡回一命,还保全了自身。 “都是肉体凡胎,没什么不一样。”姜涟知道银月是心疼自己,她为着这份情意感动,也庆幸当初身不由己的自己,还有出手搭救旁人的机会。 可银月想反驳她,告诉她对于自己而言,她胜于庙宇里坐着的菩萨,因为菩萨只供人礼拜祈福,她却实实在在的朝自己伸出过手。 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无以言表,匆匆给她收整了妆奁,又去给她准备热水让她擦洗。 姜涟有些懒怠,随意擦洗一番后就要歇下,银月又张罗着给她敷耳朵,用巾帕装着些雪,贴在她的耳垂处,以消疼痛的灼热感。 银月来回跑了好几趟,又是帮她敷耳朵,又是嬉笑着讲些趣事儿逗她,到后来累得自己有些撑不住,倚在架子床边沉沉睡去。 姜涟却翻来覆去的难以成眠,短暂的十八年光景,走马观花似的一一闪过,好些事情都记不周全了,可偏偏那些最想忘记的,记得那样清楚。 她想起当初被人从姜府带出来,本以为能就此逃过一劫,但临了快要逃脱时,还是叫人发现了。 一堆人看着躲在木箱里的她,没人敢担下办事不力的罪名,互相使个眼色的功夫,便都默许要立即将她解决,她拼命求饶,但是无济于事。 带她出来的人是他父亲曾经的学生,到了那个时候,还想着要救她,可是他当初能伸出援手,已是冒着砍头的危险,若再强行出头,只怕更会惹人怀疑,她不愿再连累人家,打算就此认命。 幸而,遇见了裴瞬。 城边荒野处,她可能的丧命所,不知裴瞬怎么动了恻隐之心,竟打算救下她。 他那时还不是摄政王,她跪在他的马车旁,听他身边的人劝阻:“小将军,咱们此次归京已是自身难保,不可再节外生枝,况且……” 那人话还未说完,帷裳一角被掀开,随后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来,因为天色晦暗,看不清轿内人的面孔,只能听到喑哑的声调,不带任何情绪:“我既已开口,便是能救下她。” 她当时尚不知他是谁,只当是遇见了权势滔天之人,直到后来才知晓,当时的他,也正深陷泥潭之中。 耳朵还在隐隐作痛,但因为想到他对她的救命之恩,甚至不敢心生怨怼了,毕竟相比于身先朝露,仰人鼻息的过活似乎也不算什么。 可她的胞弟又该怎么办?并非人人都能像她那般逢凶化吉,若真到下罪之时,她舍下一切去求情,能求得转机吗?想来是没有机会的,且不说她已无可舍弃之物,以裴瞬的心性又如何会心软。 她越想越觉胆战心惊,忧惧之下,甚至动了意想不到的念头。 既然此时除了裴瞬,还将有皇帝参与其中,如果裴瞬这条路走不通,那皇帝那儿呢? · 寿宁宫内,太后与皇帝端坐桌前,裴瞬坐于太后身旁,三人间或言语几声,举起茶盏相对而笑,一派言合意顺之景。 座下空旷处,两只皆为银蓝色的雄鸡,在宫人“开斗”的口令下猛地冲向对方,极尽气力,互不相让的缠斗在一起。 厮打一番过后,两只雄鸡短暂分开,但斗志未见丝毫减弱,怒目相对。不过片刻,其中一只突然腾空而起,横冲直撞扑到另一只身上,以利喙为武器,猛地啄向其翅膀,另一只也不逞相让,扑腾起翅膀剧烈拍击,两只雄鸡再次斗作一团,期间不断有翎毛散落,分不清究竟出自哪一只身上。 而后有嘶吼的咯咯声响起,其中一只翅膀下露出点点血迹,在它暂处劣势之时,另一只紧抓时机,蹬足而起,利用趾上严距狠击中其眼睛。 鲜血四溅,啼叫无力。 座上太后喜笑颜开,轻拍着手掌给斗鸡的宫人论赏,转头叫皇帝,“你可又输了。” 随即身旁侍女跪到皇帝跟前,高托起手中鎏金银托盘,找他讨要输掉的赌注。 皇帝都没注意到那侍女是个脸生的,且梳妆打扮与寻常侍女不同,他只顾的上下打量自己一番,看实在找不到更好的东西,最后摘下手上的碧玺扳指扔到盘中,摇头笑道:“儿臣身上的行头要输光了,母后若还要玩,容儿臣回去把内库搬来。” 从午前开始,斗了五回,就赢了一回。 太后被他逗得靠在椅上直笑,手上拨弄着赢来的东西,又叫裴瞬:“皇上不肯玩了,要不你陪姑母赌?” 裴瞬不爱看斗鸡,今日瞧了半晌都是强忍着,再看下去要头疼,于是出言婉拒:“我自知要输,想来也不必赌了,姑母瞧瞧我身上的物件可有看上的,直接拿去便是。” 太后是最放达洒落的人,听他们都拒绝也觉得没了趣味,命人撤了斗鸡的摆设,同他们说话解闷。 洒金双凤穿牡丹的裙面衬得她神采奕奕,瞧不出今年已是四十多岁的人,尤其是那双垂在身侧的双手,作养的格外光润。她过成这样金镶玉裹的,是因为左手边是她一手推举上来的皇帝,右手边是同她一条心的亲侄儿,阖宫上下再没有人比她更尊贵。 这无上的权力叫她沉醉,唯一的企盼便是将这位置永永远远的、安安稳稳的坐下去。 想想便自觉畅快万分,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又问:“前几日命人送到皇帝宫里的画像,我瞧着个个都是可人的,皇帝有瞧上的吗?” 这是又要催他充盈后宫,皇帝顿了顿,面上露出苦笑来:“母后眼光极好,朕瞧着也都好,只是现下朕刚刚即位,江山还不稳固,此事暂且缓缓吧。” “成婚之事哪有缓急一说,在你之前的先帝祖宗们,哪一位不是即位前就成了婚,你从前不在宫中,没有人跟着张罗做主,且不必再提,现在……”她话尽于此,自觉有些失言,忙停了下来,兀自懊恼道:“也罢,后宫连着前朝,但凡有一个不安生的,便会挑起事端来,此事理应多加斟酌,但是再怎么不着急,跟在你身边伺候的,可不能少。” 说着,她朝身边的侍女使了使眼色。 那侍女立即上前为皇帝斟满茶,抬着水葱似的手送到他跟前,先半抬着头瞧他一眼,又低垂起眉眼,做出欲语还休的模样,娇声道:“皇上用茶。” 他适才还诧异,今日斗鸡输了,怎么还有专门的宫人朝他要赌注,敢情是太后的主意,再看尽力想凑到他身边的人,身上妃色罗牡丹芙蓉花的褶裙,发上镶宝石的蝙蝠簪,整个人看起来活像只扑棱着翅膀的大蛾子。 他心中厌恶,却又不好当众下太后的面子,只能强撑着笑脸接过那盏茶道:“辛苦母后操劳。” 虽说劝他进妃一事未成,但能往他身边塞人也是好的,更好的是再有人诞下皇嗣,那才是真正的绝无后顾之忧,这下太后又欢喜起来,摘下手上长长的甲套,亲手剥了果子给皇帝吃。 见他们动了吃食,底下宫人又忙去端别的上来,人影走动之间,太后微微回过头与裴瞬对视,那双在后宫争斗中暗淡多年的眼睛,被权力增色,重新璀璨明亮起来。 裴瞬不动声色,饮尽茶盏中热水,最初开始谋事时的彷徨渐渐落下。再等等,等他们姑侄二人彻底拿捏住前朝后宫,一切才算是尘埃落定。 他脸上浮起些笑意,问道:“皇上前两日不还说想要去狩猎,可想好去哪了?” 皇帝摸了摸前额,拿不定主意,“久不在京中,突然说起来倒不知去哪里好。” 裴瞬想了想说:“近些便是鸣山、屏山,再远些的菩明山、静山也是不错的,皇上只管择好了地方,臣自然为皇上安置妥当。” 皇帝点点头,又思索片刻才道:“那便屏山吧,朕记得曾跟父皇去过,那回父皇不知怎么抓到只隐鼠,朕还带回宫里养了好一阵子,可惜后来没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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