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连摇头,“她是我裴家的人,理应入我裴家的陵。” 说来说去,又绕到承安最开始说的话,他们现在理应尽快赶往悬北关,只有最后取胜于皇帝,才有入陵的后话,否则他们裴家是谋反的逆臣,哪里还有坟墓? 可他还有执念,死活舍不得离开她,他不敢想她被葬于地下的场景,只当他自私,若是可以,他真想长留住她。 承安已经等不及,一寸奈花花根只有一日的效用,再这样往下拖,只怕她要醒过来,没办法,只能接着劝道:“王爷被磋磨成这样,眼看着狼狈的很,姑娘若是瞧见,恐怕得吓着,不如您先去盥洗。” 他已经有些不大清醒,但听见承安说会吓着她,忙点头应下,任由人搀扶他出去。 床榻上熟睡的面容依旧沉静,她并非依靠光艳赢得盛貌的美人,即使寂若死灰,自有弱骨纤形的美态。 承安羞愧地不敢看她,“姑娘,是承安对不住您,待王爷事成,我自会向您请罪,若是您扛不住……我给您偿命,来世我给您当牛做马。”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他咬了咬牙,将两寸碾碎的奈花花根就水灌到她嘴里。 裴瞬盥洗完重又躺回姜涟身边,滴水未进,底下人拿他没办法,暗中商讨别的法子。 然而变故突生,在城外探路的人急匆匆来传信:“王爷,大事不好了,皇上亲自率人追上来了,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此处。” 裴瞬微微发怔,醒过神来的第一反应,竟是去抱身侧的姜涟。 “王爷。”承安心急如焚,“咱们不能再耽搁了,理应立即动身才是。” 他缓缓应好,到底是想起了身上的重担,但经过一夜的冷静,似乎还未完全接受她已经逝去的事实,将她横抱在怀中,有要带她一同离开的意思。 承安拦住他,“王爷,姑娘已经去了,咱们到悬北关要在路上耽搁七八日,难道您要让姑娘死了也跟着奔波,死了也不得安生吗?” 他定定看着承安,嘴唇翕动:“我决不能把她留在这儿,她自己在这儿,谁能护着她?况且等小皇帝找上来,会把她带走的,我不能……我不能叫别人带走她。” 承安长呼一口气,冒着惹他动怒的危险回应:“如果是皇上将姑娘带走,起码还能好好安置姑娘,若是咱们带走,要么将她葬在荒郊野外,要么耗在路上看着她尸身腐烂,难道王爷真的还要像姑娘说的那般,永远毫无顾忌对待她?王爷应该明白的,姑娘最后想的,必然是能回到父母跟前,王爷何不成全她?” 不愧是自小跟在他身边的人,太了解他的痛处,几句话说得他失魂丧魄,他垂下手,那颗不甘的心随着她一点点坠下去,直到彻底失去所有生机,再扬起面时,整张脸已经被泪水沾湿。 承安没敢再催促,只听他的呜咽声越来越大,最后演变成撕心裂肺的哭喊,他真是大错特错,直到她死,他想的还是只有自己,既想完成大业,又要满足一腔私欲。 他俯下身碰了碰她的额头,泣不成声:“别怪我,我不是存心要舍下你,只是不能再带上你,但是我的心里永远念着你,我永远只有你。” 他最后望她一眼,试图将这一幕永远记在心中,他害死了她,连为她安葬的机会都没有。 银月和林同裳昨夜就被拦在外头,虽知道状况,却不曾进去瞧过一眼,银月双目红肿,俨然是哭了一夜,看见裴瞬出来,舍命往里头冲,底下人还想拦她,却被裴瞬摆手止住,“容她进去见见她家姑娘吧。” 随后便是银月冲进去后一声凄厉的“姑娘”,林同裳浑身一震,不由也垂下泪来,她双手扶在门框上,到底是没有鼓起勇气进去,她夫君的死给她带来过太大的冲击,她不敢再面对任何生离死别。 裴瞬定了定神,耗费了太多的心神,这会儿已经是有气无力,“我们要动身去悬北关,你还随我们同去吗?” 林同裳没有犹豫,径直上了马车。 . 皇帝寻到郎中这儿,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他听那郎中说了个大概,被引进内屋时,腿都在打战,还是由梁进牢牢搀着,才不致跌倒在地。 进屋远远望见躺在床榻上的人,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连日的期盼一刹落空,他顿时肝肠寸断,再也撑不住,竟生生吐出一口鲜血来。 梁进惊慌失措,忙扶住他,扯着嗓子叫主子,“您可别这样,身上还带着伤呢。” 他没有任何知觉,抬手抹去嘴角血迹,甩开梁进独自上前,他不敢碰她,怕自己会惊扰她,手指停留在帘帐上,勉强自己露出笑脸面对她,语气轻柔:“这是怎么了?先前离宫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 说着,声音已经变得哽咽,但不知怎么地,一颗眼泪也不曾流下来,他惶惶不安,伸手去摸自己的双眼,竟是干涸的。 到底是他晚了一步,听那郎中说她是昨夜过世的,或许他再早来一日,都不会是这样的结果,也或许他不该追摄政王追得那般紧迫,这样摄政王还会有机会给她医治,更不会拖到病重。 梁进只当他是压抑着,可他克制的声音听得人难受,出声劝道:“主子,您别压着,您哭出来,您哭出来啊。” 他想哭,但万念俱灰,连带着眼泪都流不出来了,他如何也不相信再见到她是这般光景,再也经受不住跌跪在床榻前,可他离她这般近,却依然感受不到她的呼吸,这样的认知简直要了他的命。 气断声吞,他的鼻中毫无征兆地流出鲜血来,有一滴正砸落到她右颊上,他顾不上捂住鼻子,手忙脚乱地擦拭她的脸。 明明只有一滴血,他却动用整只手,唯恐她身上沾染到自己的血腥味,可是他拦不住血腥味越来越重,因为他的口、鼻皆在往外淌血。 梁进惊呼,忙唤人进来施救。 他重重喘着气,背靠到床榻旁叫梁进。 “我的主子,您别着急,跟着一同来的太医马上过来。”梁进半跪着爬到他跟前,伸手想要去捂他的口鼻。 他却推开梁进,已经几不欲生,“若是……若是朕不成了,将我和她一同……一同葬在屏山。”
第70章 “我的主子啊,奴才做不来您交代的事,您可不能。”梁进急得直喊娘,一边去擦拭他的口鼻,一边又顾及着他后心的伤势,用胳膊为他挡住身后擦碰。 李太医跌跌撞撞跑进来,往他嘴中塞参片让他噙含着,又垂首把脉,好半晌才长呼一口气,“主子身上本就旧伤未愈,又急火攻心,这才口鼻流血,幸好还不致危及性命。” 说着,命人搭手要将他扶起来,这才发现他的手正牢牢攥着姜涟的手,李太医又蹲下身子劝说:“主子,松松手,臣等扶您起来,好给您医治呐。” 皇帝已经有些恍惚,垂眼望了望两人紧握的手,没有丝毫要放的意思。 最后没法子,只得叫人支仰榻,与架子床并列摆放着。 皇帝后心的伤口不知何时崩开了,天水碧色的衣裳染得通红,待衣裳脱下来,更是触目惊心,刚结好的痂早被鲜血浸掉,那道剑伤稍稍外扩,血不断往外冒。 李太医上药的动作不敢放松,紧皱着眉头叹气,“主子千好万好,唯有一桩不好,就是不大爱惜自己的身子。” 药粉敷上去被鲜血冲散,无奈用细纱布沾上厚厚的药粉,手上稍稍用力按上去,血暂且止住,但皮肉撕裂的疼痛惹来皇帝闷哼一声。 疼痛叫他清醒,不过一错眼又能望见香消玉殒的她,只觉整颗心都在被凌迟,他挨不住,却自暴自弃地不肯调转视线,忍不住呢喃:“想来咱们是有缘无分,无论我怎么努力、怎么用尽心思都留不住你。我百般谋划从平州回到京城,登上这九五之尊的位子,为得不过就是靠近你,好不容易借由你弟弟之事,重新与你有了牵扯,又假借祈福之名,将你带到我身边,可是我这般无用,这么多机会摆在我面前,我却没有本事叫你爱上我,更没有本事把你留在左右。” 他心如刀割,声声泣血:“早在平州时,我就一直在担心,担心我会不会来的太晚,却又总是心怀希冀,想着在最好的时机再跟你相见,可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在我迟疑的那一刻、心有顾忌的那一刻,就已经错过最好的时机了。” 所以落得如今境地,原是他自己的错,只是此时才看清,真是叫他痛不欲生,若早知今日结果,他步步图谋,为得又是什么? 对她所有的渴望,不过一梦黄粱,他再也经受不住,抚上那张姣若秋月的面容,从眉眼到鼻梁、又到面颊、再到下颌,他眉梢间竟带上些笑意,迷惘又清醒,“不如我随你一同去吧,这回可是跟的紧,总不会再晚一步了。” 话音落下,他的手竟感受到湿润,本当是自己的泪水落到她面上,再仔细看,她的眼尾竟有眼泪滑落,他以为自己双眼昏聩,急慌慌叫李太医,不断地重复道:“她在落泪,她在落泪,她是不是没去?是不是没去?” 李太医原以为他糊涂了,定睛一看,居然当真望见她的眼泪,忙上前扒开她的眼睛查看,又细探她的气息,仍有些不确定的回应:“姑娘……姑娘,好像……似乎真的没死。” 这样的发现令人欣喜若狂,皇帝抓住她的腕子递到李太医跟前,声音已经失了调,“快给她把脉,若真有医治的机会,朕保你坐上太医院院使的位置。” 他觉得庆幸,恨不能立即跪到外头,叩拜上天恩赐。 李太医心下一咯噔,细细查看下寻到她的气息,当下便有了主意,“主子,姑娘果真还活着,既有假死的表现,想来是用了奈花花根,容臣认真想想,如何用药才能解毒。” “快去。”皇帝将唇贴在她的手背上,碰了又碰,重获珍宝的喜悦涌上心头,可又不免生出怜惜,不知是什么人给她用毒,叫她遭受这般折磨。 李太医匆匆备药回来,身后跟着的两随从各提一执壶,他摆手命他们放下,解释道:“主子,臣以为还是先为姑娘催吐,将胃里的毒吐出来才成,臣备了盐汤,先给姑娘灌下去,若是不成,再用瓜蒂散。” 皇帝点点头,坐到床榻旁扶她起来揽到自己怀中,一盏接着一盏地给她灌盐汤,她昏迷着不好吞咽,有大多数都未进她喉中,所以两壶盐汤下去,并未起太大效用,实在没法子,只能动用瓜蒂散。 他怕她躺下呕吐被呛着,也不顾自己后心的伤势,只管抱着她,一下下给她顺气。 没过一会儿,她终于起了反应,哇地吐了他满身,梁进忙上前要替他擦拭,他却说不必,生怕耽误她接着吐,手上不停抚着她的后背,知道她听得到他的声音,又柔声劝慰:“吐吧,等吐完你就会好了。” 大约是没有进食的缘由,吐出的只有水,吐完她身上已经被冷汗沾湿,他心疼得厉害,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压着声音吩咐:“朕记得外头不是还有个她的侍女,叫那侍女进来给她换身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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