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后殿廷之上,当时的元隆皇帝亲自策问,问题十二通,她父亲皆言必有中,皇帝听后抚掌赞叹,笑称朝中要出个连中三元之才,殿试后她父亲果然高中,也因此得了个“姜三元”的名号。 而皇帝闻言也颇为惊讶:“朕跟着他读书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你竟记得?” 裴瞬的眼神落在姜涟身上,勾唇解释:“曾听她提起过,皇上是她父亲的第一位学生,今日您和她都在,倒叫臣想起你们的渊源来。” 姜涟从不曾提过这些细枝末节,此时听他说得仔细,方明白他早对自己与皇帝的关系了如指掌,却又故意装作不知情,在他们面前接连试探。 她心中厌恶这样的猜忌,又唯恐皇帝失言,让她来时的谎话不攻自破。 她有意岔开话题,霍然做出怏然不快的模样,闷声道:“什么‘姜三元’,都是虚名罢了,先帝已经断定我父亲的罪名,自然是不容质疑的,罪臣如何担得起这样的名号?” 她语气中带着讥刺意味,换来裴瞬的横眉而视,抬声斥责道:“皇上跟前言行无状,你有多少脑袋够砍的。” 姜涟欲言又止,佯装惶恐不已,立即跪拜在地请罪:“奴婢失言,求皇上恕罪。” “何至于如此。”皇帝摆手示意她起来,又道:“说起来,朕常常还会想起老师,不过短短几年光景,早已经物是人非,先帝虽已将他定罪,但朕还常常觉得恍惚,因为老师实非蠹国害民之人。” 他对此唏嘘不已,且与姜涟来时的说辞不谋而合。 裴瞬心中疑虑因此打消几分,面上神色稍稍缓和,随声附和着皇帝。 姜涟退至裴瞬身后,抬头泄出的眸光越过他的背影,有短短一瞬正落在皇帝微蹙的眉头上。 若他这话真是心中所想,那自己向他求助的胜算是不是又多了几分? 端坐着的人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手中银箸稍停,最终落在那块她起初剔好的、早已凉透的鱼肉上。
第7章 因为席间不快,这顿饭吃得不大适意,众人稍作休整,又开始马不停蹄的赶路。 已过正午,日头却不见半分消减,自稀疏的枯木间倾泻下来,散成道道光影,明亮而刺目。 马车内寂然无声,姜涟半歪着身子靠在边窗旁,斑驳的光透过缝隙照在面上,将她的两颊晒得温热,似是染上一层朝霞般的艳色。 她的眼神起初还飘忽不定,不知何时落在裴瞬身上,她猜不透他屡次试探的缘由,试图通过仔细端量窥探出些什么。 她从他线条利落的侧脸,一路往下,看到他紧攥文书的手指,却始终一无所获。 正目注心凝之时,乍然被说话声惊扰,抬头却见他已经撂开文书,抬目纳罕地盯着她。 她茫茫然对上他的目光。 裴瞬却垂下眼,重拾回手边的文书,不紧不慢的声调,带着先发制人的意味,“适才是问你今儿怎么了,竟在皇上跟前犯了忌讳。” 姜涟缄默良久,深藏的那几分不驯,到底是被他莫名的猜忌、趁势的问责招引了出来,她敛起眉眼,幽幽问道:“王爷不相信我吧?” 若是信任,就不该明知故问,更不该又在皇帝面前故技重施。 裴瞬翻动文书的动作略停,不满尽显在脸上,连带着周身都渗出丝丝寒气来。 姜涟下意识地屏气慑息,因为早已料到他会动怒,还能勉强维持声音的平稳,“王爷明明洞若观火,却又不遗余力地盘问,到底是为的什么?” 她心中强压的那股子郁结之气,终于顺着这几句话被顶上来。 可话中的诘问之意,令裴瞬自觉被窥中私心,他几近恼羞成怒,扬手掷掉手中的文书,卷角正擦过她的肩头,随后“啪”地一声砸到横木上。 声响在耳边炸开,姜涟不受控制地瑟缩起身子,长颈却依然仰得笔直,执拗地迎着他的目光。 宁折不弯的姿态令人愈发恼恨,裴瞬冷笑着,打量那张生动而绮丽的面容,轻嗤道:“给你几日好脸色,便张狂地失了边际,若要使性子、闹脾气,趁早滚下去,没得触了本王的眼。” 说话间,他猛地掀起帷裳叫停马车,随行的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皆噤若寒蝉。 在绝对的威势跟前,适才的言论似乎像个笑话,反过来让她无地自容,姜涟的脸涨得通红,僵滞着一动不动,狠狠咬紧下唇,依靠唇齿间的疼痛才不致失态。 骑行的承乐追上来,看众人表现大致猜想出其中情由,不敢多加言语。 裴瞬沉着脸转过身去,不欲再多看姜涟,漠声吩咐:“给她另寻辆马车。” 承乐垂首应是,勒紧缰绳下马去扶她。 姜涟却摆手道不必,兀自提裙下了马车,此时的境地落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更觉难堪,整个人仿佛都失了光彩。 可她还有未被抹去的丁点儿傲气,支撑她迅速挺直脊背,在鎏金般的日光下,伪饰成恬淡的姿态。 因为此行没有其他女眷,便于乘坐的仅有放着随行物件的马车,承乐把姜涟安置好,客气道:“委屈姑娘,着实是找不到更好的地儿了。” 姜涟摇摇头,“我瞧着倒是很好。” 承乐咧开嘴笑了笑,忍不住出言相劝:“主子的脾性,姑娘是最为清楚的,虽嘴上不饶人,但心里必然是舍不得对姑娘动气的,姑娘难得跟着出来,莫要因为几句话置气。” 姜涟跟着扯起嘴角,笑得格外牵强。 当着那么多人,不留情面地将人赶下马车,还谈什么舍不得动气,承乐自知失言,搜肠刮肚地想找补的话。 他还是有意开解她,压低了声音说道:“偷偷告诉姑娘,我们主子那日进宫,特意向太后求了副耳坠,从一堆首饰中选出的……”他用手比划着,“嵌着那么大明珠的金耳坠,说要送给姑娘呢。” “是吗?”姜涟恹恹的,并未表现出半分惊喜,甚至有些无动于衷,耳上裴瞬亲手穿就的耳孔在隐隐发烫,那是他留在她身上别样的桎梏。 承乐接连碰壁,再想不出好的话头,讪讪收起笑容,拱手道:“还得半日才能到屏山,姑娘好生歇着,属下把您的侍女寻来伺候您。” 姜涟不多推脱,笑着道了句“辛苦”。 这一通动静不小的折腾,早已经传到皇帝那儿。 梁进打听清楚后向他回话:“皇上,外头倒没有什么大事,听说是姜姑娘和摄政王争执了几句,被发落到另一辆马车去了。” 皇帝哦了声,波澜不兴地垂眼盯着棋盘,浓厚的羽睫几乎遮住眼色,叫人看不透情绪。 梁进不敢多嘴,静静候在左右。 他们马车上的帷裳正束起,射进来的日光被棋盘割裂成大小一致的方块,棋子在每个节点处落成阴影,参差错落着。 不知跟自己博弈了多少遭,皇帝像是突然失了兴致,又将盘上棋子挨个往回捡,收至最后,他彻底没了耐心,索性直接推成堆儿,一把抓进棋奁里。 棋子摩擦发出“呲呲”声,在马车内显得格外突兀,梁进猜不出他此时的心思,偷偷觑他一眼。 即使再粗疏的动作,依然掩不住他身上帝王家的气度,这份与生俱来的贵重,在穷山僻壤之地磋磨了好几年,也不曾抹去。可因为他向来温润而泽,并未展露那种可望不可即,这会儿卸下眼角眉梢的笑意,倒平平生出遥不可及的冷淡来。 梁进明白这神色意味着什么,不自觉弯低了腰。 皇帝偏头望向边窗外,沉吟道:“你说,她会来求朕吗?” 他并未点明口中的她,但梁进心中清楚,忙连连点头,“那是自然,奴才说句不中听的,依照姜姑娘今日这境地,除了您,她还能仰仗谁。” 这话虽难听却在理,若不是笃定她的处境艰难,他绝不会走这招险棋,故意叫她瞧见那些刺客的画像。 关于那画像,梁进一直将信将疑,踌躇片刻后,到底是问出茫然之处:“奴才不明白,仅凭一张画像,就能让姜姑娘确认那上头是她弟弟?” “你以为朕为什么要画上那块白玉的卧鹿项饰?”皇帝敛了敛神,静心追想过往种种,“当年师母怀子,老师为保他们母子顺遂,在佛堂三步一叩首,求来一对卧鹿形的子母白玉,她弟弟自落世起便戴着雄鹿子玉,从不曾摘下过。” 她幼时还曾亲手画下子玉的样子给他看,说那是他们姜家留给他弟弟唯一的东西,就算有一日她记不清她弟弟的模样了,也绝不会忘掉那块子玉。 她与她弟弟数年未见,他不敢仅以一张画像为凭,所以刻意填上几笔,以保万无一失。 梁进豁然顿悟,笑吟吟地嘟囔:“皇上英明,如此便只等大功告成了。” 皇帝慢慢摇头,这一步仅是个引头,真正难办的在后头,一日行不至归处,一日便不得松懈。 前路漫漫、难乎其难,他抬手重重按了按眉心,又嘱咐:“别的且不说,抓人一事,咱们务必要夺得先机。” 一路快马加鞭,直到亥时才到屏山,天色漆黑如墨,远处的山峰只剩下边际的轮廓,起起伏伏、纵横交错。 宫中早有到屏山狩猎的习惯,早些年还特在此建造亭台楼阁,碧瓦朱檐衬上崇山峻岭,自有别样的宏伟气势,再加现下各处皆燃起灯笼,楼宇成为旷野中最为煌煌的一笔。 姜涟被银月扶下马车,正盘算自己该如何安置,却见承乐已经候在一旁,提高手中的灯笼为她们照亮脚下,笑道:“属下送您去住处。” “有劳。”姜涟冲他点点头。 承乐却道别急,“姑娘略等等,容属下到马车上取样东西。” 说着,他登上马车,不多会儿便抱了个锦盒下来,又解释道:“明日去狩猎,主子让我取这把燕尾弓来。” 姜涟讶然抬眼盯着那锦盒,“王爷肯去行猎了?” 承乐说不是,“主子让我明儿一早给皇上送去。” 姜涟掀开锦盒瞥了瞥,看那燕尾弓通体为鸦青色,唯有弓把正中一颗青金石点缀,弓体间另刻有决云二字,箭簇就在一旁,尾端是倒挂的三角,形似燕尾,因左右两角尖锐且有突起,一旦射中猎物,便叫其难以脱逃,是上好的行猎用物。 她认得这把弓箭,随之蹙了蹙额,“这不是王爷爱物,怎么舍得送给旁人?” 承乐挠挠头,神情愈发苦涩,“主子说他左右也用不着,不如呈给皇上物尽其用。” 姜涟心头怔仲,不知如何回应。 承乐收起弓箭,猛地想起什么,“皇上明日去行猎,主子留在这儿替皇上批红,姑娘不如前去随侍左右,也好疏解你们今日嫌隙。” 他出言提点,是怕主子心情不爽快,祸端落到底下人头上,往日里多少回他们主子大动肝火,全靠着姜涟劝慰,这回有红袖添香在侧,自然也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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