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暖意袭人,没有浓厚的熏香气味,只有清透的果子香,不绝如缕地涌进鼻间,几乎能令人齿颊留香。 皇帝正专注地站在案前,手中毛笔连动,不知在写些什么。 梁进将她留在殿中央,放慢步伐走到他跟前传话:“皇上,摄政王支人给您送弓箭来啦。” “收下吧。”皇帝只当是无关轻重的侍从,连头都不曾抬。 梁进顺势去放那把弓箭,殿内只留他们二人,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姜涟拿捏不定他的反应,不自觉放缓了呼吸,片刻之后,终是忍不住抬头窥了窥他。 他的心思全在案上,身侧的窗外黯然无光,愈发映得他肤色皓白,又因为低垂着头,看不见整张脸,露出的眉眼更显深邃,且眼梢微微上挑着,带有别样的情韵。 关于他的长相,在幼时就足够生动,当初先帝在他未出世时就想好了赐名,可等他长到三四岁,先帝突然觉得那名字与他不相称了,且当时他母亲正承盛宠,先帝爱屋及乌,力排众议地大笔一挥,给这无瑕白玉一样的人,亲写了“悯玉”二字。 看得久了,突觉这是大不敬的行径,她匆匆收回目光。 皇帝洋洋洒洒写了整页,余光扫到殿中还站着个侍女,正欲叫她退下,可不过是一错眼的功夫,看见了那张有些生疏的面容。 他不由愣住,写满小楷的纸张还捏在手中,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用镇尺暂且压住了,又轻声道:“是你啊,不过送把弓箭,摄政王怎么支你过来了?” 姜涟猛地听见他的声音,来不及反应便跪下行礼,“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皇上冲她摆摆手,这会儿才有机会细细打量她,眼见她发上仅两支银簪,身上还穿着侍女的衣裳,心中大致明白她是怎么过来的。 可他就等着她亲自来见她,亲口说出要求他,于是故作不动声色,等着她的下文。 姜涟抚膝站起来,不知如何开口,昨夜推想的种种都是无用功,没有一句话能用在当下。 她心中明白,没有把握不能直言,可她如此刻意地来到他跟前,无论何种试探似乎都成了明晃晃的掩饰,倒不如直说来意,落得个坦坦荡荡,若真是被他拒绝,她还能站在上乘,指摘他不记师恩。 她再次跪倒在地,直言无讳:“求皇上救命。” “何出此言?”皇上明知故问,从高堂走下来要去扶她。 姜涟却不肯起,她叩首俯拜,双臂因为刻意前伸露出一小截皓腕来,腕上的粉青玉镯晶莹剔透,天地昏暗一片,头顶的琉璃灯投下光芒,正穿过玉镯,清透的玉石因此变得流光溢彩。 皇帝注意到那只玉镯,只短短一瞬,恰被抬眼的她捕捉到,她最为清楚这镯子是个“赝品”,假意慌乱地垂下手,将整只玉镯都遮在袖下。 皇帝顿时明白了她的用意,静默片刻后指了指她的腕子,笑道:“记得当年你生辰时,朕好像还曾送过你一只跟那个相像的镯子。 姜涟庆幸他还记得,连出言提醒都省下了,她嘴唇张合,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凄凄然道:“生辰吉乐,皇上还记得。” 这个时刻,更多的话都不必再说,而那句生辰吉乐,不仅代表着皇上那年对她的祝福,再想起来,还能回忆起姜家旧日的光彩。 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洇湿了整张脸,眼中更是水汽氤氲,她抬手拭了拭,垂下时正握住带着玉镯的手腕,明显是意有所指,又啜泣道:“皇上曾说过,我可以求您。” “是,那是朕亲口答应过的。”皇帝半弯着腰去搀她起来,手与手碰撞间,两人离得极近,近到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的每一颗眼泪,淌过她如鹤的长颈,而后消失在衣领深处。 她脖颈间的衣扣明明那么齐全,足以遮住所有的肌肤,他搭在她手臂上的手指却霎时凝住,没由来地变得滚烫。 他的手握的并不实,甚至他们之间还隔着层布料,姜涟依然感受到了衣裳外的那点灼热,她惊诧抬头,撞见皇上灼热而躲闪的目光。 电光火石间,她冒出个大胆而荒唐的想法。 皇帝觉察到她的注视,明白或许她已经感受到他手尖的温度,有些手足无措的、慌乱的松开她,惶惶然转过身去,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调转话头问道:“救命,救谁的命?” 适才的想法又在一瞬间被自己否定。 姜涟没有心思再去窥探风花雪月,忙收整情绪,絮絮道:“那日皇上到王府去,您身边侍从弄掉的刺客画像,上头是我弟弟。” 她眼中满是乞求,“我听王爷说,您也派了人查探刺客,所以我今日斗胆前来,求皇帝救他一命。” 皇上似乎仔细回想了一番,随之侧过身来审视她,带着探究的意味。 姜涟明白他的意思,按理说,裴瞬应该是最能救他弟弟的人,且她与裴瞬关系特别,她却不求裴瞬转而来求他,实在令人费解。 她略带苦涩地笑了笑,不欲在他跟前评谈裴瞬,只道:“我实在……没有办法,也知晓其中有为难之处,可皇上有没有别的法子,能抢占先机救下他?” 皇帝眼眸沉沉,只等她这句话,此时此刻的心境,与自己想象中全然不同,他以为他会雀跃,可见到她的身不由己,竟只有惭怍。 他伸手拿过茶水一饮而尽,稍凉的温度令他略微缓和,足以镇静地同她迂回,“要在摄政王眼皮子底下救人,可要好好谋划才是。”
第10章 姜涟直到退出大殿,仍在想皇上那句话的意思,若说他应下了,却又不给个准话,若说他没应下,却又实实在在地愿意为她筹谋。 她再转头回望一眼殿内,见皇帝又端坐回案前,隔着殿中青铜鎏金火炉燃起的热气儿,看不见他的神色。 她暗暗喟叹,且走一步看一步吧,没有可能出现比这更为落魄的境地了。 梁进撑伞出来要送她,她这才反应过来梁进早已经认出她,有些窘迫地笑了笑,出言推辞:“谢公公今日周全,可皇上在里头写字,想是用得着公公呢,公公留步吧,我慢悠悠地溜达回去就是。” 梁进明白她的顾忌,左右不过是客套几句,也算是做了顺水人情,他客客气气地将她送下长阶,掖着手笑道:“那姑娘路上小心。” 他适才在内室里也听见了几句零碎,什么“玉镯”、“生辰吉乐”的,他是自小跟在皇帝身边伺候的人,连去平州那几年,都是他随侍左右,自然也知晓其中事宜。 早八.九年送出的东西,也不是独一无二的贵重,姜家姑娘家中巨变,全家性命都未能保住,没承想却好好留存着一个镯子,这样的情意,别说皇上嘴都不打个磕绊就答应了她,这搁在谁身上,能不为之动容? 他心里为主子高兴,兴冲冲地进殿,一壁为皇帝研墨,一壁别有深意地说道:“皇上,姑娘连那镯子都留着呢……” “那是假的。”皇帝出声打断他,又偏头乜他一眼。 欺君可是大罪,姜家姑娘倒是豁得出去,可既然皇上都不曾戳破,那自然是无伤大雅,梁进低呼一声“奴才实在眼瞎”,识相地捂上了嘴。 虽然已经过了许多年,但皇帝一眼就能看出她手上的玉镯并不是从前那只,可是这都不打紧,因为重要的不是物件儿,而是人的心思,她能想到靠着那玉镯来求他,说明她还坚信他幼时的允诺,这何尝不是一种难得的情谊。 不管怎么说,她来这一遭都让他舒心,若想长长久久地舒心下去,就得一步一步地将他们两个捆绑在一起,现在她是被逼无奈,往后总有不由自主的时候。 他搁下手中的笔,吩咐道:“再派些人去查探刺客,务必要将人救回来,还有召她进宫一事,也要开始着手办了。” 梁进不敢迟疑,“奴才立即去办。” 皇帝点点头,不忘敲打一番:“若是办不成,你们、朕都趁早滚回平州去算了。” · 姜涟匆匆赶回承乐的住处,脚下太急,裙摆湿了一圈,连脚上的鞋都被污水弄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已经没心思注意这些,随意用帕子沾了沾,便进了门。 来回不过半个时辰,承乐已经吐了好几回,银月将吐的秽物收拾干净,又给他换了外衫,瞧见她进来,正要询问事情是否顺利。 姜涟冲她摇摇头,手指指向承乐,示意她不要在这儿提及,又上前查看承乐的状态,问道:“他怎么样?” “吃的东西都吐干净了,青小豆水也喝了不少,想来应该无大碍了,适才醒过来一会儿,瞧着精神尚可,只是还起不来。”银月为他拢了拢身上的衾被,心中仍觉自责不已。 适才他醒过来,还向她道谢,说是感激她在跟前照料,又问自己是怎么了,她都不知该如何回答。 姜涟瞧他面色还有些苍白,到底是不放心,嘱咐道:“你还是直接去叫郎中来,别真出了事。” 她们毕竟都不精通药理,且叫他吐出吃食、喂青小豆水也只是暂且缓解,仅凭她们二人看,着实不好判断他的状况。 银月不敢再耽搁,又同姜涟将衣服换回来,慌慌张张便要出去。 或许是她们动静太大,反倒惊醒了承乐,只听他轻哼一声,缓缓醒转过来,待睁开眼看见面前的两人,还有些反应不及前头的事情,开口的声音因为呕吐而有些嘶哑粗糙:“姜姑娘怎么在这儿?” 姜涟稍稍放松下来,轻声询问:“你现下感觉如何?” “头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倒是没有旁的了,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突然就觉得难受。”承乐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前额,自知卧于榻上实在失礼,挣扎着就要起来。 姜涟却拦住他,“你现在还虚弱,先歇下吧,今日你这样都是我的过错,实在对不住。” 她面带愧疚,明白到了这步,他早晚要知道自己今日是中了毒才致如此,与其让他自己去问,倒不如自己先说出来,也好率先堵住他的嘴。 承乐满脸不解,“姑娘何出此言啊?” 姜涟抿了抿唇,话说得半真半假,可歉意却是由衷的,“我叫银月给你送糕点来,见她许久没回便寻过来,听她说你是吃了糕点没多久便开始难受,又是吐、又是头晕的。我倒猛然想起来,早上的糕点是我亲手装的,但是装之前曾碰过平日里用的药,里头是乌头粉,想来是一时不慎,将乌头粉沾到了糕点上,才致使你中了毒。” 承乐还有些头晕目眩,可再糊涂,将今日种种思索一遍,仍觉一切都太过巧合,实在疑点重重。若说她是故意,他又不敢决断,因为他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害的,且如果真想害他,又何必留下照料他,还自己先认了罪。 他暗自留了几分心思,面上又装作神色不惊,勉强笑道:“姑娘并非有意,且属下现在也并无大碍,想来养两日便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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