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银蟾自己都没留意,低头看了看,摇手道:“不必麻烦,能穿就行。” “不麻烦,要给孩子做衣服,顺手的事。”如筠师太闲着也是闲着,给她做鞋,还能得些好处。 蒋银蟾给了她鞋样子,次日晚上便收拾行李,从后门离开了。绕过西边的树林,只见数点火光飞奔向文藻庵,蒋银蟾勒住马,要回去救她们吗?萍水相逢,犯不着罢。 可是……智竹说姜夫人,你是好人。好人是不会见死不救的。 那个孩子刚出生,对她笑过,如筠师太有一点点像母亲。蒋银蟾,你辛辛苦苦练武,是为了趋利避害吗?不,不是的。是为了有更多选择的自由,比如现在,她可以选择回去,因为她有能力保护她们。 毛伯海是黄鹤帮的香主,他带着六名手下闯进文藻庵,打破了夜晚的宁静。砰的一声,门被撞开,孩子吓得大哭,秦氏正在喂奶,看见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慌忙合拢衣襟。那一闪而过的春光已激起男人的兽性,四只粗黑的大手伸向秦氏,剑光破窗而入。 两个男人倒在血泊中,秦氏捂着孩子的眼睛,惊骇地望着持剑的女子,道:“你……你是谁?” “收拾东西,马上离开!”蒋银蟾跃出窗户,掠过院墙,长剑直刺天井中的毛伯海。 这一剑的角度,力度,速度妙到巅峰,漫说毛伯海毫无防备,就是防备了也躲不开。一名手下机警,见状脚底抹油,转身施展轻功隐入树林,剩下三人无一活命。尼姑们被点了穴道,倒在地下,看蒋银蟾手起剑落,真如天神下凡。 智竹和另一个小尼姑的衣襟都被黄鹤帮的人扯开了,蒋银蟾解开她们的穴道,智竹一头扎进她怀中,呜呜哭道:“姜夫人,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蒋银蟾摸着她光光的后脑勺,叹了声气。做恶人痛快,做好人麻烦,傻子才会选择后者。 原晞等人在江陵打探了半个多月,终于得到消息,蒋银蟾在洞庭湖边的文藻庵,她杀了黄鹤帮的几个人,其中有一名香主,黄鹤帮的童长老带着人赶去报仇了。 原晞急忙也带着四名亲随赶过去,他们五人的马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脚程奇快,不是童长老等人的马能比的。且童长老带的人多,快的要等慢的,拖拖拉拉,便落在了后面。 东方透出曙光,文藻庵门前的翠竹低垂,露水打湿了青石板。原晞心跳加剧,下马走进去,天井里躺着四具尸体,都是一剑毙命。她的剑法越发精湛了,原晞注视着她留下的伤口,想象着她杀敌的英姿,恍惚而长嗟。 四名亲随与蒋银蟾素昧平生,但在这个时候,也有些理解世子爷为何如此钟情于她了。一个少女引得中原武林群起而攻之,到处都是她的传闻,她就像一个幽灵,游荡在刀光剑影之间,留下一串串痕迹,你却看不见她的样子,更捉不住她。 这对好强的男人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后院楼上还有两具尸体,原晞一一看过,确定这些人至少死了十二个时辰,她肯定走远了,往哪个方向追呢?四顾茫然,心中有一股冲动,想做些什么,立刻,马上。 远处尘土飞扬,黄鹤帮的人来了,来得正好。原晞做了个手势,与四名亲随躲入暗处。既然追不上她,帮她料理一些追兵也是好的。 童长老带了十八名手下,面对原晞的四名亲随,不堪一击,死的死,逃的逃。原晞在童长老胸口轻轻拍了一掌,道:“回去告诉你们帮主,再敢与蒋大小姐为敌,我便让他生不如死。” 童长老飞身上马,奔出一段路,胸口炙痛,解开衣衫,一个通红的掌印肿起,回到总舵,已有一寸多高,甚是骇人。平帮主听说了经过,心生忌惮,想如今追杀小妖女的人如过江之鲫,我何必着急报仇呢?让他们先斗着罢。 第八十一章 众里寻她千百度(四) 小的时候,原晞听宫里的老人讲过一个故事,一位美丽的姑娘出嫁途中被强盗劫了,一只老虎从林子里跳出来,吓跑了强盗,姑娘晕倒在地。到晚上,一位美少年走过来,将姑娘背到山洞里叫醒,两人成了亲。 姑娘想带他回娘家,他说自己是受了诅咒的山鬼,只要有一点光亮照着,就会变成一只鹰,在四海八荒飞上七年。姑娘不信,撒娇耍痴,山鬼无可奈何,坐上一顶密不透光的轿子,陪她回娘家。 不想姑娘的弟弟点炮仗玩,火星子将轿帘燎了一个洞,一缕阳光照在山鬼身上,他变成鹰飞走了。鹰时不时地落下一片羽毛,给姑娘指路。姑娘心无旁骛,整整追了七年,山鬼变回原形,却不记得她了。 现在的蒋银蟾就像那只鹰,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对自己的感情还似当初么?会不会追上她,她却不肯跟自己回妙香?夜已深,原晞愁眉紧锁,在床上翻个身,念头跟着一转:她睡了么?这些日子,她也睡不安稳罢。想过我不曾呢?怕是不曾。 她这个人,越难越要强,原晞真怕她过刚易折。 蒋银蟾睡在乡间的一座祠堂里,屋后是一片荷塘,蛙声鼎沸。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几乎被蛙声覆盖,渐到门口,是两个人,进了隔壁的房间。男子的低语声,女子的娇笑声,不多时混合成急促的喘息声。 原来是一对野鸳鸯来这无人看守的祠堂幽会。两人心肝肉儿,我的儿乱叫,没高低的淫声浪语,浓浓的春情漫到蒋银蟾这边来。 也不知原晞怎么样了?应该过得很好罢,或许正在温柔乡里沉醉呢。 隔壁的野鸳鸯大战三个回合,鸡叫了才离开。蛙声也停了,安静的祠堂充斥着退潮后的空虚,蒋银蟾睡到日中,出去打水梳洗,在一个茶肆里买了碗牛肉面。天阴着,豆大的雨珠落地,弱柳生烟。 远处一红衣人撑着红伞,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蒋银蟾看见他,有一霎的意外,旋即明白他是来找自己的。径直走到茶肆前,蔷薇书生抬起伞沿,注视着蒋银蟾,她比上一次见面更沉稳,更像个高手。 他眼中蕴着欣赏,绝对冷静的欣赏,不掺杂一星半点的私情。 煮面的妇人白胖的脸笼在热气里,笑着招呼他:“公子,这么大的雨,进来坐坐啊。” 蔷薇书生收了伞,坐在蒋银蟾对面,也买了一碗牛肉面。 蒋银蟾道:“尤兄,别来无恙?” 尤香泉道:“原来你就是北辰教的蒋大小姐。” 蒋银蟾略带歉意道:“我也不想骗你,只是我的身份总会惹来麻烦。” 尤香泉点头道:“如果我是你,也不会实说的。蒋小姐,有人请我来杀你。” 蒋银蟾好奇道:“多少钱?” 尤香泉微微笑了,道:“多少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与你比试,我怕再晚一点,你就被别人杀了。” 这话听起来很无礼,蒋银蟾却没有生气,被真正的高手看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好极了,我也很想与你比试。” 吃完面,两人坐着等雨停,这可能是自己,也可能是对方人生中的最后一场雨,点点滴滴,弥足珍贵。杏树下掉了一地黄果,荷塘里绿水涨满,碧叶卷舒,芳枝摇颤,惊得青蛙从这一片跳到那一片。 “尤兄,你是何方人氏?” “我五岁父母双亡,跟着师父四处漂泊,不知道自己是何方人氏。只记得家里种了许多蔷薇,都是红色,开花的时候如着火一般。” “你有妻子儿女么?” “没有,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蒋银蟾默了默,手指抹着茶碗上的花纹,道:“我也是。” 祠堂天井宽敞,两人就在这里比试,雨后暑气消减,积水倒映着剑光,两人脚下晕开层层涟漪,剑光化作无数银蛇狂舞。即便惺惺相惜,出手毫不留情,每一次碰撞都险之又险。在生死之间,心神贯注,招式内力发挥到极致。 斗到酣处,彩霞绚空,蒋银蟾的剑刺进了尤香泉的心口,他的剑距她咽喉只有半寸,森森剑气已割破了她的肌肤。 “蒋小姐,你赢了。” 蒋银蟾殊无喜悦之意,他脸上绽开笑,似花盛发,身子向后倒下,须臾衰颓。蒋银蟾在祠堂旁边挖了一个坑,将他和剑埋葬,找了些蔷薇花种撒下,带上他的伞,骑马离开了。 向西行了百十里路,身后马蹄声疾,蒋银蟾回头望时,月光下,隐约有一队人马。她纵马飞奔,想甩开他们,迎面又来了一队人马。火光骤然亮起,前前后后都是火把,照得蒋银蟾眯了眯眼,就听一个慵懒的男子声音道:“蒋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胜金穿着一件浅金缎袍,在马上歪着身子,看蒋银蟾的目光像在看一只笼子里的小兽。另一边领头的是臙脂,她也看着蒋银蟾,面上无情无绪。七魄楼来了二十多个人,蒋银蟾就算三头六臂,也不是对手。 “是曲凌波叫你们来杀我的?”蒋银蟾昂首向胜金道。 “何须曲教主吩咐,上回在圣母庙,蒋小姐让我吃了好大的亏,不找你讨回来,我胜金的脸往哪儿搁?不过我素来怜香惜玉,你若向我磕三个头,叫三声好哥哥,我便放你一马,怎么样?”胜金噙着笑,居高临下的眼中并无一丝怜悯。 左右跟着起哄,道:“蒋小姐,我们公子宽宏大量,你就从了罢。磕三个头,叫三声好哥哥,换一条命,多划算啊!” “没有柳玉镜,你也不是什么大小姐了,别再摆臭架子啦!” 蒋银蟾沉着脸,一言不发,拔剑刺向胜金。臙脂弯起唇角,眼波宛转,藏着不为人知的心事。胜金挥刀招架,左右三人帮忙,当当当数声,火花迸溅,根本看不清蒋银蟾剑指何处。 蒋银蟾剑中夹掌,掌中带剑,顷刻便将两人打下马。胜金不想时隔数月,她武功精进若此,手忙脚乱,坐骑受惊,险些将他掀下去。剑气直逼大腿,胜金斜身向外扑出,剑影随行,胜金反手猛砍一刀,被蒋银蟾的剑弹开。 “五妹,还不来帮忙!” 臙脂拍马上前,长剑舞出一个剑花,笑道:“好哥哥,我来了!” 蒋银蟾打定主意死也要拉胜金垫背,见她过来,缠斗不退。胜金只觉背心一痛,臙脂的剑从他背后刺入,胸口透出。这电光石火的一剑,臙脂想了三年,她的母亲是父亲的小妾,三年前被胜金调戏,寻了短见。 她的父亲心知肚明,训斥胜金一通,便没了下文。也是,小妾哪有儿子金贵?既然父亲舍不得这个儿子,便由她来动手罢。她知道机会只有一次,决不能失手。 胜金低头看了一眼,心下恍然,她近来事事顺从,就是为了这一剑。 他缓缓扭过脸,瞪着她,一字字道:“毒妇,你不得好死!” 变故陡生,蒋银蟾和七魄楼的人都呆住了,蒋银蟾怔怔地望着臙脂,心想:她是为了我么?数面之缘,怎值得她如此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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