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银蟾是武学上的奇才,人情世故上欠缺天份,幸喜这一年长了不少见识,尤其是在原晞身边耳濡目染了些帝王之术,尹瑶光这番话,她竟听得十分明白。 首先,她的身份暴露了,尹瑶光知道她是蒋银蟾,能名正言顺接任教主之位的北辰教大小姐,才会对她说这番话。 其次,他想帮她保住北辰教,除掉曲凌波,但这只是他的想法,并不代表官府,真正掌权的长官才能代表官府。 最后,任何帮助都是有代价的。 “我不知道,愿闻尹兄的高见。” 尹瑶光笑了笑,道:“我认为蒋大小姐能做到,这不仅是我的意思,也是恩师的意思。” 蒋银蟾点了点头,毫无被雪中送炭的惊喜,淡淡道:“但愿你能见到她。” 尹瑶光目光深邃,望着她疾驰而去,转身来到衙门。谢大尹退了早衙,坐在后堂,听他说明经过,沉吟了一会,道:“看来蒋小姐还有其他强援,不然不会对你这个态度。” 尹瑶光道:“蒋教主和柳教主的亲信必然有一部分愿意帮她,听说妙香的原世子与她交情非浅,派兵支援她也未可知。” 蒋银蟾是不指望原晞帮自己的,她甚至不确定原晞会不会来找自己,毕竟权力那样迷人。至于父母的亲信,人走茶凉,也靠不住。但在别人看来,她实是个有选择余地的人。 谢大尹却没有比她更好的选择,本想帮她坐上大位,捞些好处,这下也无可奈何,唯有叹息。 金州郊外青色的麦浪翻滚,直滚到碧蓝的天边,阳光炽烈,蒋银蟾在茶棚里买了一碗雪泡水,一碟胡桃仁,吃完进了城。街上有人变戏法,她勒住马,正看得入神,一人迎面走来,拱手道:“大小姐,总算等到你了。” 蒋银蟾下马还了一礼,道:“柯长老,你近来怎样?” 柯长老道:“我去了一趟绛霄峰,又到几个分舵转了转,现在的形势对曲凌波很不利。屠魔大会的事,你知道么?” 蒋银蟾点头道:“来的路上,遇着一帮参加屠魔大会的人,我都听说了。” 柯长老叹了口气,道:“曲凌波这个疯子,自命不凡,把事情弄到这步田地,蒋教主地下有知,肯定气苦极了。” 两人说着话,进了客店,柯长老住在东边的一个院子里,院墙上爬满了蔷薇,一名男子坐在阴凉处吃酒,只见他白白胖胖,穿着酱色绸衫,却是柳玉镜的亲信庞约。 “庞长老?你也在这里!” 庞约站起身,走近两步,打量着蒋银蟾,含笑道:“大小姐,你长高啦,这几个月在妙香过得好么?” 蒋银蟾点头,与他们叙过寒温,得知燕长老也要来,越发欢喜,鼻子被这股喜气冲得酸痒,扭过头去悄悄揩了眼泪,笑道:“正好有件要紧事,我想跟长老们好好商量一下。” 次日早饭摆在院中,三人坐在青石凳上吃着,燕鸿跨进月洞门,蒋银蟾忙放下碗箸,三步两步迎上去问好。燕鸿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细看了一回,眼睛转向门外,笑道:“瞧瞧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话音刚落,一少年翩然而入,只见他穿着淡蓝色缎圆领,腰系丝绦,脸瘦了一大圈,痴痴地望着蒋银蟾,两个眼圈晕红。 “长倾!”蒋银蟾大出意外,道:“你怎么来了?” 岳长倾道:“我……”语声哽塞,吞咽了一下,方道:“我在京兆府遇见燕长老,向她打听你的下落,她说要来找你,我便跟着来了。” 蒋银蟾握住他的手臂,摇撼了两下,道:“难为你有这份心。” 岳长倾眼中泪光荧荧然,轻声道:“这一年来,我无时无刻不牵挂妹妹,先前听说你跟原公子去了妙香,他没跟你回来么?” 蒋银蟾道:“他有他的事,也许会来,也许不会来,随他去罢。” 岳长倾笑道:“妹妹还是这么洒脱。” 蒋银蟾道:“我教你的功夫,你练得如何?” 岳长倾后退几步,拔出剑,道:“妹妹试试便知道了。”说毕,舞动长剑,皦皦流光卷向蒋银蟾。 他的武艺大有进步,蒋银蟾空手与他过了几招,道:“不错,像个样子了。”翻身跃上屋脊,衣袖一拂,便将他的剑夺到手中。 岳长倾站在地下,这一招看得他和庞约,燕鸿都呆了呆,他道:“妹妹,这是什么功夫?” 蒋银蟾道:“闻空禅师教我的宝依功。”说着长剑一挥,无数蔷薇花瓣飞起,凝聚成带,随着长剑所指飘动。 花瓣虽是轻小之物,但要控制自如,难之又难,这等造诣已世所罕见。 柯长老陪她在妙香待过一段日子,故而不以为奇,燕鸿和庞约暗暗叹服,岳长倾不清楚其中的门道,只是惊异。 燕鸿道:“闻空禅师是谁?我仿佛听谁提起过。” 花瓣落了一地,蒋银蟾踩着花瓣,将剑还给岳长倾,道:“他是原晞的五叔,我的师父。” 燕鸿道:“噢,妙香的闻空禅师,郦门主那回在绛霄峰说他武功高,模样俊。怎么样,到底俊不俊?” 蒋银蟾点头,道:“跟原晞挺像的。” 燕鸿眨了眨眼,把身子倾向她,道:“那是原公子俊,还是闻空禅师俊?” 蒋银蟾衔着茶盅,回答不出,柯长老道:“大小姐,你说有事商量,什么事呀?” 第一百一十一章 北斗错落长庚明(四) “屠魔大会在夔州府举行,夔州府的谢大尹对本教的现状很不满,他想除掉曲凌波,恢复本教的秩序,我想借助官府的力量牵制攻打本教的人,诸位意下如何?” 柯长老,庞约,燕鸿互相看了看,陷入沉默。蒋银蟾不以为意地一笑,道:“我知道让官府插手江湖上的事不好,但曲凌波的手下杀了许多无辜之人,本教已经惹恼了官府,不让他们插手,他们心里气不顺,也信不过我们,只怕以后会有麻烦。” 岳长倾凑近她,道:“妹妹说的是!” 燕鸿翻他一眼,笑道:“一年不见,银蟾长进多了,但当官的心黑手长,绝非易与之辈,此事容我和柯长老,庞长老慢慢商议,可好?” 蒋银蟾点了点头,屠魔大会定在五月初一,各门派心不齐,攻打绛霄峰的事够他们盘算一阵,她不急。 灰扑扑的墙根下,几条邋遢的野狗在争半个馒头,那馒头在狗嘴间滚来滚去,骨碌碌,掉进了河里。几条狗冲着河面吠个不停,蒋银蟾坐在临河的酒楼里,拣了桌上的两块骨头丢下去。 岳长倾提起酒壶,给她斟满,道:“妹妹这一年受的苦,都要算在曲凌波和曲岩秀头上。这个曲岩秀,害我和原公子也就罢了,对妹妹也这样狠毒,真是狼心狗肺,罪不容诛。” 蒋银蟾举杯饮尽,道:“是我过去太天真了,原晞说他藏奸,我还不信,后来发现了,又以为只是针对你们。我要是早点看清他,我娘或许不会死。” 岳长倾忙道:“这怎么能怪妹妹呢?一起长大的情分,谁也想不到的。” 蒋银蟾低下脸,注视着杯底,一起长大,这四个字包含了太多回忆,春花秋月,欢声笑语,最后兵戎相见,不堪回首。 岳长倾瞧着她的脸色,一边剥虾,一边说家里的趣事:“我二伯五十多岁的人了,爱上行院里一个二十多岁的姐儿,人家嫌他老,他便去找什么乌须膏。家里人都在背后笑他,一把年纪了,还上赶着,也不怕把骨头架赶散了。” 蒋银蟾嘴角泄出一丝笑,道:“男人么,躺在坟墓里才老实。” 岳长倾将剥好的虾放在她碗里,道:“原公子也不老实么?” 蒋银蟾歪着脸想了想,道:“他倒是不好色,但也不老实,他就算进了阴曹地府,还要耍阎王玩。” 岳长倾道:“妹妹就喜欢他这样的。” 蒋银蟾眼皮一翻,道:“我才不稀罕他,天下有的是美人。” 柯长老一早出门,日落时分才回来,庞约和燕鸿到他房中,问道:“教主怎么说?” 柯长老绞了手巾拭面,道:“她觉得大小姐的主意不错,只要把握好分寸,不让官府越俎代庖,于我们有利无害。” 过了两日,三人告诉蒋银蟾,同意她的主张。蒋银蟾甚是欢喜,又等了半个月,才带着岳长倾去夔州找尹瑶光。屠魔大会果然进行得不太顺利,七大门派互相算计,小帮会只想浑水摸鱼,直到五月中旬也没能达成一致。 这么多江湖中人聚在夔州府,谢大尹寝食难安,千防万防,还是出事了。 “府尊,您可要为小民做主啊!”周员外坐在官帽椅上,老泪纵横。 周家积祖开质库,是夔州府一等一的富豪,周员外只有一个儿子,今年二十六岁,日前带着如夫人霍氏去寺院进香,在山门外与一美少年打了个照面。那美少年是天山派茅掌门之子茅瀚,一见霍氏,神魂散乱。 霍氏回眸顾盼,面生红云,茅瀚心下领会,悄悄尾随她至周家,是夜便成好事。 原来这周公子短小无力,霍氏早就对他不满,茅瀚习武之人,胯下有本钱,颠鸾倒凤,曲尽其趣,霍氏只恨没有早点遇见他。两人再度幽会,被周公子撞破,气急败坏,抄起桌上的香炉砸向茅瀚。 茅瀚踢开香炉,披上衣服便跑。周公子死命拽住他,大声叫嚷。茅瀚提起拳头,击碎了他的天灵盖,一众家丁赶来,哪里是茅瀚的对手,死了两个,伤了七个。 霍氏畏罪自尽,茅瀚现在下落不明,周员外三天两头来衙门喊冤,谢大尹平日没少收他的好处,嘴软手软,一壁耐着性子安抚他,一壁催逼差役捉拿茅瀚。 天山派的人送了厚礼到衙门,谢大尹板起面孔,冷声道:“你们眼里若还有王法,就把茅瀚绑来见本官,休要做这下流勾当!” 天山派的人碰了钉子,走出衙门,便往地下啐了一口,道:“装什么狗屁青天大老爷,姓周的若是穷鬼,我看你还管不管!” 蒋银蟾和岳长倾到了夔州府,在客店住下,写个帖子,叫伙计送去尹家。尹瑶光接了帖子,摩挲着蒋银蟾三个字,微微笑了。次日中午来赴约,见蒋银蟾还是男装,尹瑶光有点失望。 蒋银蟾笑着拱手道:“尹兄,别来无恙。” 尹瑶光深深一揖,道:“久仰蒋大小姐芳名,今日再睹玉容,瑶光何其有幸!” 蒋银蟾指了指身边的岳长倾,道:“这位是西京岳家的九公子,我的朋友。” 礼毕,三人进屋坐下,打开壁板说亮话,蒋银蟾道:“师门不幸,出了曲凌波这样的败类,让先人蒙羞,外人见笑。我与几位长老欲清理门户,又怕其他门派乘机进攻,官府若能牵制他们,必有重谢。” 尹瑶光听了几句,便知道她不想官府越俎代庖,谢大尹的胃口,他是很清楚的,给蒋银蟾透了个底。蒋银蟾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坐了一会,尹瑶光告辞而去,蒋银蟾和岳长倾送他出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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