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长倾笑道:“这谢大人也太贪了,旧年我爹请工部的曾侍郎帮忙,也就这个数。” 蒋银蟾道:“未必是谢大人的意思,还须与谢大人面谈,才做得准。” 虽然尹瑶光不像两头弄虚,从中获利的小人,但他的一面之词毕竟不可信。 岳长倾道:“当官的好面子,钱的事不能说得太露骨。” 蒋银蟾点头道:“我明白。” 走回房中,却见桌上多了一封信,没有署名。她拆开,上面写着工工整整的一行小楷:茅瀚在丹桂巷杜家。 茅瀚?不是官府通缉的杀人犯么?写信的人是谁?为什么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蒋银蟾满腹疑惑,岳长倾看了,也觉得奇怪。 蒋银蟾咬着手指头,忽然眼前一亮,道:“茅瀚不就是绝好的见面礼么?” 岳长倾道:“对啊!看来写信的人知道妹妹要见谢大人,想帮你。” 蒋银蟾将信翻来覆去的细看,官府都找不到的人,谁有这个手段?多半是三位长老的朋友。 杜家是做皮肉生意的,茅瀚在这里躲了几日,杜家母女把他当财神爷供着。夜里搂着杜女,睡得正香,房门被人踹开,茅瀚惊醒,抽出枕畔的剑刺向来人。杜女裹紧被子,缩到床角,不敢出声。 蒋银蟾靠在窗边,看两道剑光斗了一阵,道:“刺他右肋。” 茅瀚不知房中还有第四个人,闻声又是一惊,右肋中剑,左掌向上击岳长倾肩头。 蒋银蟾又道:“独鸟背人,攻他后背,北雁春归,攻他下盘。” 岳长倾依言,使出一招独鸟背人,紧接着一招北雁春归,茅瀚摔倒在地。他武功比岳长倾高得多,若不是蒋银蟾指点,岳长倾无论如何也打不过他。他心里明白,就地一滚,剑光扫向声音来处,手腕一痛,长剑飞出。 蒋银蟾又一脚将他踢晕,拖到亮处端详,好个标致模样,捏着他的下颏,叹息道:“可惜了。” 岳长倾背着茅瀚,与她回客店。次日谢大尹收到她的礼,惊喜交集,心想小妮子甚有手段,我要的多了,只怕她不买账,弄得生意不成功。 下午蒋银蟾登门拜访,穿着淡绿湖绉对襟衫子,透着穗子花,下拖玉色罗裙,不像魔女,像观音手中,玉净瓶里的柳枝。 尹瑶光迎上前,她笑问:“我送的礼,大人满意否?” 尹瑶光道:“满意极了。”又告诉她,谢大尹愿意打个折扣。 蒋银蟾心里有数,见了谢大尹,行过礼,坐下谈了半个多时辰,这件生意总算谈成了。走出衙门,感觉比打了十场架还累。 尹瑶光睇她一眼,笑道:“蒋小姐,我请你吃顿便饭罢。” 蒋银蟾客气两句,与他向酒楼走去,忽见一白衣人戴着帽子,低头立在书摊旁,捧着本书看,那身影好生熟悉。她不禁站住脚,将他凝望,须臾疾步上前,高兴得心都要飞出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北斗错落长庚明(五) 白衣人放下书,扶正帽子,转身面对她,那张勉强算得上清秀的脸像一盆冷水,泼在她热腾腾的心上。她霎时僵住,眼中喜悦的光芒黯淡,无比失望地盯着他。 尹瑶光跟上来,见她这个样子,道:“蒋小姐,怎么了?” 对面的白衣人被她看得窘迫,低头缩肩,拿眼角偷瞟她,一股小家子气,哪有半分他的风度?只是身材侧脸轮廓有些相似,又沾了这一身白衣和书的光。 蒋银蟾笑了,笑自己眼神不好,道:“没什么,认错人了。” 尹瑶光瞅了白衣人一眼,心想:她把他当成谁了呢?是不是妙香的原世子?那位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对一个女孩子的好奇,总显得冒昧,只能放在心里,嘴上说的都是不相干的话。 “蒋小姐,做官的没有几个不为钱的,恩师胃口虽然大了些,政务上丝毫不马虎,他是真心想为百姓做些事的,没有钱,怎么做事呢?只好问你们这些大户要,请你体谅。” 蒋银蟾用箸卷着面条,闻言迟缓地笑了一下,道:“如此说来,谢大人还是个劫富济贫的好官了。” 尹瑶光听出她话中的讥讽之意,从容道:“他是个有抱负的贪官。” 蒋银蟾哈哈笑了,眼波流转,道:“尹兄,你真有意思,不像好人,也不像坏人。”想了想,道:“你是个灰色的人,将来一定能做大官。” 尹瑶光拱手道:“承小姐吉言。” 出了酒楼,两人分别,客店就在咫尺,蒋银蟾不想回去,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错把白衣人看成他的失望还盘桓在心头,挥之不去。怎么会这样?他不来就不来,有什么要紧的?狐狸精,醋坛子,最好永远不来,姑奶奶且自逍遥。 蒋银蟾坐在河边,抓起一把石子,一颗一颗投向河里。两个闲汉走过来,见她孤身一人,便起了歹念,笑嘻嘻道:“小娘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蒋银蟾冷冷地瞟了他们一眼,吐出一个字:“滚。” 两人还不知死活,道:“小娘子好大的脾气,是不是跟情郎吵架了?还是约好了私奔,情郎没来?”说着笑得嘴角咧到耳根,伸手来拉她,道:“别难过,哥哥们疼你。” 蒋银蟾一肚子不痛快,听了这话,嘭地一下点着了,拳打脚踢,两人倒地呻吟。 蒋银蟾拔出匕首,想割两人的舌头,又改了主意,丢下匕首,道:“你们谁先割了对方的舌头,我便放谁一条生路。” 酒肉朋友的交情,在性命面前算什么?一人拿起匕首,便朝另一人刺去。蒋银蟾看他们狗咬狗,拍手格格笑。 “阿弥陀佛,老衲道是哪位姑娘行事如此狠毒,原来是蒋大小姐。” 大树后走出两个人,一僧一道,僧人是少林寺的晦丰禅师,蒋银蟾在嵩山接过他一掌,道人五十多岁年纪,面黑如炭,额头皱纹很深,穿着青绢道袍,背负长剑,手持拂尘。蒋银蟾看见他们,收敛了笑容。 “我狠毒?老和尚怎么不说他们无耻淫荡?” 晦丰道:“他们不会武功,连你一片衣角都碰不到,你何必为难他们?” 两个闲汉见有人帮自己说话,忙不迭道:“是啊,是啊,我们不过跟姑娘说了几句玩笑话,姑娘打也打了,放我们走罢。” “我若不会武功,就不是说几句玩笑话这么简单了。”蒋银蟾抬手指着晦丰,道:“正是因为有你们这种人的包庇纵容,狗畜生才无穷尽。” 道人皱起眉头,不耐烦道:“禅师,别跟她废话了,咱们抓她回去,每人砍她一刀,歃血为盟,谁也不能再推三阻四。” 晦丰闭目念了声佛,点了点头。禅杖拂尘同时攻向蒋银蟾,道人内力灌注拂尘,拂子根根笔直,如同钢针。蒋银蟾左一带,右一引,拂尘缠住了禅杖,她挥剑斜掠两人面门,剑气逼得两人长须飞扬,齐向后跃。 道人伏低身子,横扫她下盘。晦丰纵身而起,禅杖向她头顶砸落。蒋银蟾长剑圈转,护住下盘,左手一招,一股劲力弹开禅杖,不偏不倚,砸在了正欲逃走的闲汉头上。 那闲汉头颅碎裂,气绝倒地,晦丰愕然,只听蒋银蟾笑道:“好狠毒的禅师,人家不过说了几句玩笑话,你何必下杀手?” 晦丰火冒三丈,挥舞禅杖,与她斗了上百招,只见她游刃有余,暗暗心惊:这妖女武功进展简直神速! 蒋银蟾以一敌二,久战不利,使出一招拨雪寻春,翻身落在宽阔的河面上,足尖轻轻一点,便到了对岸。道人和晦丰展开轻身功夫追赶,此时夕阳西颓,水光滉漾不定,半空中有一线银光,若隐若现,极难发现。 晦丰眼尖,身子陡然拔高丈余,道:“悬圃小心!” 悬圃道人收势不及,身子穿过银线,连肉带骨断成两截,掉入河中。血花在夕阳中迸放,红彤彤的一片。晦丰落在岸上,惊出一身冷汗,定睛细看,对岸歪斜的树干上坐着一名彩衣老者,涂满油彩的脸上含着笑。 “和尚打不过蒋教主,便欺负他闺女,好厚的脸皮。” “牵丝郎!”晦丰握紧禅杖,想起一些屈辱的往事,大喝一声,向他扑过去。 蒋银蟾已经走远,老者无意与他动手,绕着树干转了半个圈子,道:“和尚,我们绛霄峰上见。”水袖一甩,身如利箭,贴着水面飞了出去。 晦丰追到天黑,不见了他,悻悻地回去,告诉众人悬圃道人被魔教妖人杀了。悬圃道人是与会众人中的佼佼者,出师未捷身先死,众人既害怕又不甘,终于定在七月初一攻打绛霄峰。 蒋银蟾和谢大尹得到消息,又谋划了几日,谢大尹写了一封信,用官印钤封,道:“凤翔府的冷大尹是我同年,你把这封信交给他,他自会派兵帮你。” 蒋银蟾道:“冷大尹叫什么名字?我好避讳。” 谢大尹道:“他单名一个彻字。” 冷彻?蒋银蟾想了想,道:“他是不是做过泾州首县的县令?” 谢大尹道:“不错,去年白定军偷袭泾州,他率领百姓奋力抗击,立下军功,升任凤翔府的长官。” 蒋银蟾心中感慨,当初带着原晞去泾州剿匪,留下那一万多两银子,冷彻不肯收,原晞说白定军频繁来犯,大人有了这笔钱,便可以训练民兵云云,他才收下了,没想到他真用在正途上了。 冷彻是个好官,有志向,有原则,不好用钱收买,比贪官麻烦。过去那点交情,冷彻未必记在心上,要是他不肯帮自己,怎么办呢? 蒋银蟾很怕与官员打交道,尤其是文官,她深知自己在心术上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热衷的琴棋书画,诗酒茶花,只有酒是她了解的,说多了怕出错,闹笑话,不说又不行,总不能上来就谈正事。本来这些事都可以交给原晞,现在……唉,他大概是不会来了。 冷大尹坐在后堂批改卷宗,差役走进来,递上一封拜帖,道:“府尊,有位原公子求见。” 冷大尹扫了眼拜帖,便想起这位原公子的样貌,虽然已有两年未见,但他实在是个过目难忘的青年才俊。寒暄见礼毕,冷大尹让原晞坐,叫人上茶。 原晞道:“大人尝尝我从妙香带来的茶叶罢。” 冷大尹嗜茶成癖,原晞带来的茶是上贡的精品,他尝了赞不绝口,道:“这样的好茶,本官也只有跟着世子沾光,才吃得上。” 原晞笑着摆手道:“妙香小国寡民,什么世子不世子,徒有虚名罢了。以大人的才德,位列公卿是迟早的事,到那时再好的茶也有的吃。” 冷大尹笑容满面,道:“蒋小姐如今怎么样?” 原晞道:“她在别处料理一些琐事,让我先来造访大人。柳教主的事,大人想必听说了,银蟾这一年来真正是不容易。” 冷大尹叹息,道:“可惜了柳教主,那样一个巾帼奇才,比曲凌波强多了。蒋小姐落难,你还陪在她身边,这很好,大丈夫当如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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