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殊下意识顺着眼前人的话语去想。 害怕? 陌生慌乱的情绪充斥着她的心口,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方才说着说着,她忽然就有几分不可抑制地想到了闻初尧话里的场景—— 倘若他真的折戟沙场,回不来了呢? 光是想象,便已经是有些难以承受了。 柳殊的眼前一时有些发昏,强撑着开口,“我是问你,你刚刚的话是不是玩笑话…怎么还越说越偏了…” 男人长久地望着她,眼底氤氲出几丝复杂的神色,没有对她的答非所问表示出特别的神情,只是微微垂下眼。 明灭烛火间,黑色的眼睫遮住了他眼底的大半情绪,“你希望是,那便是。”柳殊只听见他轻轻缓缓的话语,“把孤的生辰礼物画完吧。” 两人的数次交谈间,有些话早就不必明说。 此时,这句话更像是一个求和的信号。 柳殊紧绷着的唇角不由得一松,乖巧点头应了。 “妘妘,孤很开心。”哪怕只是因为怕失去他这个丈夫,而后无法立足也好,抑或是,需要利用他也罢。 柳殊方才那瞬间的慌乱便足以说明了。 她担心他,她…… 不想他如此。 所以,哪怕是利用。 哪怕是利用…… 他的情绪似是彻底平缓,眉目间的阴郁渐渐舒展开来,瞥见柳殊因着他这话陷入沉思,淡淡补充道:“很快便都能处理完了。” “所以…我们能不能也再次试着好好相处,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他似乎是下了某种决心,看向她,“陪着孤登基,做孤的皇后,好吗?” 柳殊的脑袋还有些嗡嗡的,又被闻初尧突然而来的几句话砸得一懵,愣了下。 男人神情认真,瞧着不像是一时兴起的玩笑话。 事实上,她也的确从未见过他说这种玩笑话。 她的喉咙有些发紧,“我……”心中犹豫,但思及闻初尧片刻前的阴戾模样,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知道,他这次定是不会再允许她做出模棱两可的选择了。 他想要答案。 手中的发簪被他拿了过去,发簪上的血渍已经凝固了,闻初尧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张帕子,替她小心地简单擦拭起来。 大约是因为擦拭伤口这样轻柔的动作,恍然间,柳殊竟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几丝温柔,“可以吗?”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闻初尧对她的掠夺与征服,是要远远大于那份所谓的喜欢与爱意的,可此时此刻,被他再次这么对待着,她是真的有些不确定了。 那颗模糊的真心又有几分摇摆起来。 这一次,偏向了胜利方。 良久,柳殊才听到自己有些发颤的嗓音,“……好。” …… 夏日炎炎,接连不断的高温,凤仪宫外,池塘里的荷叶仿佛都被晒蔫了几分。 宫内,张皇后听到下人回禀的话,神情有几分恍惚。 漠北人这几年被收拾地差不多了,已然已经翻不起什么大波浪,唯一残余的那点儿逃兵,还是沾了老天爷的光。 若不是上次接连不断的大雨,加之漠北部分地形复杂刁钻,漠北人又生性狡猾… 不然,上次就能把这个毒瘤给一次弄干净。 不过,被打的不停乱窜,左逃右逃,犹如阴沟里的鼠虫一般,也确实是……难以一次抓个干净。 故而,这次得到了下落,她这个儿子必定是会立即前去的。 斩草除根,才是他的风格。 不过…… 思及闻初尧这种,与行兵打仗的风格截然不同的作风,张皇后的神色也难得扭曲了两瞬,甚至有几分不可置信地反问了起来,“太子真是这么说的…?” 要娶柳殊那个破落户家的女子,当宁朝未来的皇后? “奴婢不敢欺瞒娘娘,确、确是如此。” 张皇后:“……” 回禀的宫人说话的声调不算小,就算是八旬老朽在这儿,大概也是能听请的,张皇后不过三十来岁,自然也是听得清清楚楚。 可正是听清了,她心里的感受才更加复杂,甚至于……连那股杀意都暂时地退居二线了。 她的父亲身为阁老,配享太庙,也算桃李满天下。 族中的姐妹大都高嫁,子弟虽说不说个个成才,却也实实在在有那么几人称得上一句“少年英才”。 如此这般,她才能将皇后之位顺利收入囊中。 她与家族花费了如此多努力才得到的位置,结果……如今竟被一个落魄候府的小丫头轻而易举就办到了? 张皇后的心底一时有几分微妙。 依她之见,这般匪夷所思的事情,她这个养子是断然不会做的。 可他不仅做了,还做得如此彻彻底底。 “他……失心疯了不成?”张皇后喃喃道。 有几分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处,眼眸微眯,“既然真是如此,那……那柳家女便留不得了。”好在事情尚有可以操作的余地,如今柳殊失了柳太后的庇护,她便容易下手了许多。 不然,缠上柳思韵那个女人,还不知道怎么就惹得一身骚呢。 后宫中,趋利避害,权衡利弊才是常态。 她自收养了闻初尧开始,也一直是这么教他的,耳濡目染,她以为,这孩子多少学会了些。 谁料,竟还是跟他那个不成器的生母一个德行……骨子里都带着点儿天真的仁慈。 真是个养不熟的…… 如此这般,他也定是不会给张家的女儿留位置了。 那宫女垂跪在下首,安静等了会儿,见张皇后幽幽抬眼,才再度扬声道:“皇后娘娘,奴婢还有一事要禀。” “太子殿下……他怕是、怕是早就发现奴婢了。” 闻言,张皇后有几分意外地扫了她一眼。 那宫女被这一眼吓得一个激灵,咽了咽口水,继续道:“奴婢在东宫一年多以来,一直从未有过异心,行事也是格外小心的…!娘娘您明鉴啊!” 利益一朝被划割,张皇后的神情肉眼可见的有几分不愉,“本宫知道。”她停顿了会儿,匀了匀呼吸,再次望来,“你刚刚说,太子早就发现了?” 没等那宫女继续回答,张皇后便猛地起身走到了她面前,“已经发现了,却还把人放回来,给本宫看……” 她的话音倏地更低了几分,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颇有几分意味深长道:“他这是给本宫颜色瞧呢。” 那宫女大半个身子匍匐在地上,微微发着颤。 过了好半晌,才有怯怯道:“那…娘娘,咱们如今是……?” “如今?你自然是不需要再回去了。左右,东宫那么多人,太子能精准地把你拎出来,还放纵你回来找本宫……”张皇后轻叹了口气,双手合十,快速地在空中拜了拜,“阿弥陀佛。” “你先回吧,太子既然明面上没说什么,那你便装作不知道便可,待晚些时候,本宫再把你换回来。” 那宫女听了这话,颤抖的身子才有所缓和,赶忙磕头谢恩,依言退下。 张皇后凝望着那抹背影,森冷的目光间,眼底的怜悯一闪而逝。 可惜了……她用了这么久的棋。 转瞬,那双眼的又波澜消失不见,唯余杀意,连带着,竟连夏日的热浪都被驱赶开来。 再抬眸,已是一摊死水般,幽深莫测。 柳殊…… 是留不得了。
第58章 苟命第九十四天 八月初八, 太子生辰至。 烈日压头,庭外的长廊上,两侧的廊檐被太阳的光线分割, 微风拂过, 扑来一阵荷花的清香。 闻初尧一路沉默, 走至御书房。 这里是皇帝处理政事的地方,与他的书房相比, 无形中更添了几分奢华, 景顺帝正站在书架前翻看着书册, 听到门边的动静, 缓缓转过身。 男人身着一席玄色长袍,衣袍之上绣着龙纹图案, 长身玉立,虽已算不得年轻了, 但仍能依稀看出眉目间的俊朗。 他的瞳仁深邃, 见闻初尧踱步走近, 施然行礼, 眼里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自从他这个儿子频繁出征打仗开始,两人甚少有机会这么单独聊天。 景顺帝心知肚明,其实更多时候是因为闻初尧刻意地避开。 太子日渐成长,里里外外都愈发有了一个成熟储君的模样, 自然也不需要再从他这里获取什么知识。 更何况, 他也知晓—— 他这个儿子,是怨恨他的。 怨恨他的不作为, 怨恨他在箐滢还活着的时候不相信她, 甚至于…是漠视,是……看着她步入了死胡同, 直至死亡。 而在她死后,又来深情地弥补。 “这么久了,咱们父子也算是能再次单独聊聊。”见闻初尧请完安后迟迟不吭声,景顺帝停顿了两息,还是缓缓道:“今日是你的生辰,可想好怎么过了吗?” 世人皆言,皇帝对太子宠爱不已。 但甚少有人知晓,他是心中始终对这个儿子有愧,所以这几年才秉持着默认的态度,历练他,严厉要求他,而后,逐渐把权力下放。 父子两人在这一点上默契得很,一人放,一人接,绝口不言这其中的缘由。 故而朝堂上,如今大片的朝臣已然是太子一党。 尽管如此,景顺帝却总也觉得,他做得还不够多。 他甚至还想着,能不能把他与箐滢的儿子,这么出色的儿子,把他未来的道路再铺的顺一些,再顺一些。 于外人而言,他是帝王,可于两人为数不多的私下相处而言,此刻,景顺帝只想做个普通的父亲。 为他与心爱之人所生的儿子筹谋一二。 外头的日光斑驳地覆了进来,粼粼光斑投射在地面上,些许炎热的气息,无形中中合掉了书房内的紧绷气氛。 “父皇糊涂了。”闻初尧站在窗棂前,上头的纹路把光影筛成了浅浅的淡黄色调,落在他的前额,蓦地显出了几分旁观者的冷淡姿态,“明日便是母亲的忌日,我如何能过的安心呢?” 景顺帝闻言一愣,神色顿时有几分不好看起来。 “您生气了吗?”闻初尧仿佛意料到了一般,接着便问,“儿臣还以为,您纵容那个女人至此,是不会在意母亲的这些……小事的。” “朕是天子,阿尧。”景顺帝的声音陡然一厉,“箐滢的死,的确是朕的疏忽,可是…朕又哪里能时时刻刻顾得了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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