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津津的药味升腾至空气中,光是闻着,柳殊便不由得蹙了蹙眉。 她一声不吭,转头便也想走。 谁知下一刻,便骤然被床榻上的人喊住了,“妘妘——” 病怏怏的语调,像是在提醒着她方才所发生的一切荒谬。 思索两息,柳殊到底止住了步子,但并未扭头,只冷淡道:“什么事?” 闻初尧见状,有些局促地抿了抿唇。 他更小一些的时候就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幼时也不是没经历过与宫女太监殴打扯皮的事情,也因此,他是极其能忍的。 无论是疼,苦,还是感情。 可是这一刹那,他竟然觉得自己的伤口处有些疼。 密密麻麻的阵痛,由心脏处开始滋生蔓延,犹如一根淬了毒的藤蔓,紧紧将他缠绕。渗入身体中,上涌至喉间,跟堵了什么东西一般,难受得刺人,他停顿了许久,才开口,声音带着几丝哑,“你…有爱过我吗?” 停了会儿,又补了句,“哪怕一点儿。” 哪怕写那封家书,真的只是为了稳住他,为了好容易假死脱身。 哪怕是恨他的,恨到想要立刻杀了他。 那些日子,柳殊心中其实也并非一丝触动也无,否则也不会在闻初尧有些冒犯地闯进来时,对他好言相劝。 也不可能见到他因自己而受了伤便下意识地担忧与慌张。 柳殊的手指微微蜷了蜷,抬眼与他对视。 她是俗人,帝王的偏爱,自然也是动过心的。 可这份偏爱太复杂了,她在其中沉沉浮浮,最终却只被那沼池中的水草拽的生疼,拽的快要喘不过气,上不来岸。 诚然,那些心动的瞬间,浮动的情愫是骗不了人的,同样也无法抹去。 但说到底,她的人生,不该只剩下爱。 不该只剩下…… 这份痛苦的、叫她辗转反侧的近似于爱的情感。 故而她只是在闻初尧近似于哀求的目光下,往后退了一步,无视对方骤然间泛起红意的眼眶,平静地说了句,“抱歉。” 阖着眼,避开了他的目光,“我从未爱过你。” 柳殊的声音又轻又缓,却似什么宣判一般。 他的嘴唇嗡动,想要说些什么,又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个问题他早就想问,如今真的得到了答案,心里反倒更加有几分不是滋味。 恍惚间,闻初尧甚至以为自己是被投入进了一个炽热的熔炉,大团的火焰炙烤着他的神经,伤口处早已止住的血液也因此被疼得涌出了更多,到最后只剩麻木。 柳殊大约是有些疑惑,轻笑了声,反问,“我怎么会爱上你这样的人呢?”她说的一字一句,听着格外清晰。 带着丝讽意,“毕竟……因为你。” “我可是差点儿又死了一次。”
第85章 跑路第七十二天 闻初尧拧紧了身侧的衣角, 不自觉避开了柳殊称得上冷漠的视线,“……对不起。”他又开始局促起来,明明以往他并不会这样, 也因此, 这句道歉就更显得苍白可笑。 柳殊的眼睫颤了颤, 不用抬头对上闻初尧的眼神,她也知道闻初尧看她的目光是怎样的。 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想要逃避, 像是怕沾染上什么一般, 避之不及。 思索两息, 柳殊将这归结于晦气。 屋内静了两息, 见柳殊似是扭头要走的样子,闻初尧憋了会儿, 到底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我…后日便要回京了。” 过去两人同榻而眠时, 闻初尧便总是会把人紧紧地抱着, 像是锁链, 一条条缠绕着, 彼此密不可分。 而柳殊则总会喃喃两声,嫌他抱的太紧,想要挣脱,最后睡着睡着, 却又这么不了了之, 到最后,竟像是形成了什么约定俗成的推拉规矩似的。 可日积月累之下, 即是锁链, 那便会压着人的身体,束缚人的动作, 硌得生疼,乃至全身酸痛麻木。 两人间的相处亦然,渐渐地,待闻初尧恍惚有所意识时,两人的关系早已畸变,变得有几分岌岌可危。 如今,这段关系的维系也仅仅只剩下他一人。 他的注视下,柳殊仅仅只是动了动眼睫,轻轻应了声。 气氛一时又停滞下来。 闻初尧嘴唇嗡动,像是害怕,又像是想得到那么一个回答,踌躇了会儿,忽地扬声道:“这些事,我定会处理妥善的。” “如你所愿,我…也不会再来打扰你。” “那最好不过了。”见他又说出这种类似于承诺一类的话语,柳殊反倒没那么惧怕了。 以往她听到这种话时,总是会伴随着由闻初尧这个人而起的一系列危机,如今却并不然。 如今,这个危机本身,就要离她远远的了。 柳殊缓缓吐出口浊气,神情间的冷肃更添几分,“但愿陛下不要食言才是。” 然而对方却像是介怀着什么,目光紧锁着她,“你就…没什么别的话要同我说的吗?”话说到最后带着丝颤,细听,像是哽咽。 两人的距离并不算很远,自然柳殊也是一下子注意到了,她心下一愣,似是也没琢磨出这人怎么又这副模样了。不过念在对方马上便走,她倒是也能面不改色说出一通漂亮话,“惟愿海晏河清,陛下保重身体。” “切记今日所言。”她的目光终于再度聚焦至闻初尧身上,月光下,细细闪闪的,凝上一层清辉,恍惚间,无端叫人觉出几丝温柔之色,“……一路顺风。” 触及这样一双眼,闻初尧的呼吸不自觉一滞。 这话告别的意味太重,惹得他喉间的涩意更重了些,他克制地点点头,猛然动作而牵扯到的伤口带来阵阵疼痛,男人的嘴唇更白了几分,不知是疼的还是怕的。 “……好。”不敢说太多,怕叫她觉察出什么端倪,可又想说得更多,更具体些,好叫柳殊知晓自己的那些意图。 隐藏于下的,名为挽回的意图。 女子熟悉的眉眼近在咫尺,但最终,闻初尧却只能远远望着,直至人走出视线尽头,化成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屋外,柳殊走出一段距离后,扭头望了眼。 门窗紧闭,狭小的空间之外,是一片沉寂的风景。 记忆交叠,熟悉的场景隐隐浮现眼前。 有时柳殊也忍不住会想,是否是她在东宫的那段日子太过昏暗、无人可依,于是一旦有一个人出现时,她便会下意识地把其当成可以依靠东西,似古木,树根盘虬于此,似乎能够带来任何她所需要的东西,也似乎,真的能为她遮挡风雨。 可真的当雨来临时,柳殊却被浇湿满身。 她伸手往雨水里去探,才发现,没有古树,只余浮木。 而现在,她不想再淋雨了。 …… 翌日,天刚破晓,闻初尧便离开了。 虽说柳殊的意思是,在他后日走之前,这间屋子仍是归他养伤所用,可闻初尧心知肚明,此后,这间屋子,她怕是再也不会踏足半步。 说这些客气话,只是因着自己为她挡了毒箭,因而她稍有些愧意罢了。 至于别的什么,从对方那晚决绝的、类似于告别的态度来看,怕是早就想摆脱掉他这么个人了。 既如此,他何必再腆着脸待在她那里呢? 倒不如早早离开,顺她的意。 晨风带着几丝凛冽轻轻拂过脸庞,树上唯剩的几片树叶被吹得簌簌作响,飘落在地。晨曦透过干枯的树干,在地上投出几缕斑驳的影。 接连不断的绵密阴雨天,今日,天难得地放了晴。 洒落至闻初尧身上,无形中更中和掉几分他冷峻的神色。 男人的喉结上下轻滚,暖阳笼罩下,眼角处似是也被昨夜回去贪杯喝的两口酒染上了几丝薄红,他垂下眼,脊背微微弯着,脸上的神情又变回往常那般平淡至极的模样。 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却又偏偏叫人觉得他有几分无力。 对眼前这座小城的无力,对他拼尽力气却无法改变的无力。 闻初尧不受控地朝前走了一步,霎时间,离水岸更近了些,僵了半晌,到底还是踏上了那只船。 他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岸上,江州城一片祥和之景,冬日的暖阳照射在地面,甚至显出几分温馨。 是与京城的冷肃完全不同的样子。 是了,柳殊不会来送他的。 她本就喜欢这样温和的感觉。 冷肃杀戮的气息,才是与此间格格不入的。 男人彻底消失在湖畔之上,大船独自向前,漫长到,像是没有尽头。 湖水上的风悄无声息,刮回江州,带去诸多冷空气,眨眼间,不过近十日光景,便已是冬雾弥漫,寒意料峭。 地面被覆上一层银白,光秃秃的树枝也被雪所装点,被太阳这么一射,照在窗纸上雾蒙蒙的。 因着前些天天气骤然又冷了好几个度,雪一下,这条街上的铺子大半便歇了业,打算来年再开,柳殊自是也不例外,提前给学生们和铺子里的伙计们放了假。 闻初尧那日不告而别,于她而言其实是实实在在松了口气。 对方贵为天子,虽说对她有情意,可柳殊熟知他的性格,因此心里时不时也担惊受怕着,怕哪一天这人又发了病,打算来硬的。 不过好在,他也算是放了她一条生路。 如今一别两宽,她心里的那颗大石头才是真真切切落了地。 入冬许久,眼瞅着要到元月了,心里长久担心的隐患一消,连带着人也不自觉地吃胖了些。月荫见她好不容易能清闲休息之后,更是换着花样地三日一开小灶五日一进补。 以至于柳殊很是过了几日世外桃源、不问世事的休闲时光后,再次听到京城传来的消息时,一时间还有几分恍惚。 新帝微服私访回京后,京城风平浪静的氛围即刻被打破,以寒门新贵苏鹄为首的一众官员,陈情上书,言及云骑尉王朗德行有亏,不堪大任,王家却是坚称是有奸人污蔑,要以死证明清白。 谁料事发第二日,民间不知从哪里传出来一则消息,说王朗及其交好官员胆大包天,胆敢趁着圣上途径周地,妄图刺杀取而代之。 霎时间,不光是民意激愤,就是朝堂上不那么偏向于新帝的朝臣们,也不由得暗自在心中骂起王朗为首的一众小人。 虽说……当今圣上是残暴了那么点儿,性格心情不定了点儿,又迟迟倔着施压于他们不肯纳妃子,阻断了他们一些人妄图成为国丈的想法,但千说万说,圣上励精图治,体恤百姓,不过小几月,眼瞅着宁朝便已有了欣欣向荣之景,比之过去,那可是截然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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