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沁懵懂应了声,“噢,是他呀。” 此人是去岁秋闱殿试的二甲进士,眼下是翰林院的庶吉士,正七品编修,也是她大侄方其玉认的干儿。 “还没说完呢,你们先听我说。”袁碧莹拍掌,聊起闲言意兴盎然,“那天火灭,曹煜亲自进废墟把亲爹抬出来,说来也奇,人瞧着干干净净,是活活被呛死的。尸身被停在茅棚,隔日又请广华寺的高僧来做水陆,说要停满七天才下葬。” 方沁终于听得汗毛起立,仍然困惑,“这做得不好吗?有什么值得说道的?” 袁碧莹打着小团扇笑得花枝乱颤,“全是做给旁人看的!泥人巷都知道曹老汉是个好酒贪杯的酒囊饭袋,喝了酒回回打得独生儿子皮开肉绽,闹事吃官司才消停了两年。现下曹煜是新科进士,大好的前途,你说他将那半生不熟的爹在这天气停七天,究竟是孝还是不孝?” 崔慧卿听到此处皱起眉毛,“什么半生不熟,好了,你少和小姑姑说这些骇人听闻的。” 袁碧莹哼了声,“这算什么?你才是别将她关在玻璃盏里,要论起来你们还是曹煜的小姑奶奶和干娘,怎就听不得了?” 崔慧卿板起脸来,“他们前堂的事与我们有何干系?你可别再乱说话了。” 方沁听了个一知半解,的确有几分好奇,“还没说火怎么烧起来的?” 袁碧莹让崔慧卿一拦,没了说下去的兴致,“酒鬼喝大了碰翻油灯,这种人嚒,早晚有这一天。” 方沁轻叹,“你可真神通广大,昨儿才下马车,今天就知道南京城前夜发生的事了。” 袁碧莹拢过蓝花比甲,摇扇大笑,“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看我对你们多好,刚打听来就说给你们听了。” 屋里重又起了个热火朝天的话头,方沁凑热闹的听着,偶尔搭腔,或许用不着两天她就会忘了这番谈话。 不过无妨,彼时的曹煜也还未巴望她将自己铭心刻骨,沦肌浃髓永记不忘。 作者有话说: ①《题海棠美人》唐伯虎 ②《咏白海棠》曹雪芹
第2章 丫鬟丹筝女扮男装偷摸回府,她从西角门来到小澜苑,刚要穿廊进屋,老远瞧见方沁屋里有客,于是扭转枪头,上气不接下气钻进耳房藏身。 等袁碧莹和崔慧卿浩浩荡荡两大帮子人走了,丹筝这才一溜烟蹿进屋内,扬手摘了头上的粗布巾帻,接过岚鸢递去的茶,“咕咚”大口往下灌。 岚鸢见她大口大口没工夫张嘴,给她顺背,“快别光顾着喝了,给娘子说说呀。” 丹筝一路上担惊又受怕,解了渴,总算开口,“你催什么?我是一路脚后跟打后脑勺跑回来的,若不是有天大喜事,我何必跑成这样?” 方沁一上午凭窗眺望等丹筝回来报信,听她说有喜事,赶紧坐直身子从矮榻上下来,“快说,别卖关子了。” “恭喜小娘子!” 丹筝笑嘻嘻学男人哈腰作揖,“月初拿去的十幅画卖了有六幅!前些日子拿去的秋海棠也卖了,说是拿去当日就让一位小官人相中,豪掷重金当场买下。” 言讫,她从短衣前襟摸出一只沉甸甸的茄袋,极具仪式地双手呈上,“妙笔先生,请您验收本月进益。” 人活在世就是能见识百怪千奇,譬如眼前这位府宅内不显山露水,府宅外却化名出售画作,在书画界初露锋芒的方家小祖宗方沁。 方沁接过丹筝递来的牛皮茄袋,喜上眉梢,嘴上薄责,“说好不在府里这么叫我,岚鸢,快去帮她长长记性。” 不等岚鸢上去咯吱痒痒肉,丹筝就嬉皮笑脸给自己掌嘴,打得又虚又浮,“我这张嘴啊,该打,真该打。” 方沁将茄袋放在掌心解开,捧着心头肉般谨慎,缓缓剥出里头几颗亮白的雪花银,瞠目道:“这许多?” 丹筝料到她惊讶,咧嘴笑道:“娘子不知道自己现在可是名声在外,身价高涨啊。”她说书似的眉飞色舞,“还是那位买秋海棠的小官人,那六张有三张是他买下,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画商说那小官人是个怪脾气,将你的三张画夸得天花乱坠,又说你那张猎兔图上的鹰不叫鹰。” 方沁颦眉,洗耳恭听虚心求教,“那叫什么?” 丹筝见她兢兢业业对画上心,一时不忍,“叫…老母鸡。” 岚鸢在旁“嗤”地笑出来,又给硬憋回去,肋骨忍得发疼。 那厢方沁怏怏往杌凳一坐,两手在绉纱裙上攥成拳,“好浑蛋的一张嘴。” 她十三岁便能摹《沙汀鸳鸯图》①,哪听得这种撒泼打滚式没由来的侮辱。 花鸟画巧密精细,她落笔前都要先看,看进眼里再执笔作画,莫说一模一样,就是比活物更胜一筹也有把握。她几位老师都曾说过,画得像,不是多了不得的本事,画的比真的耐看受看才是功夫。 雀鹰是方临玉院里养的,为了画它,方沁将它借来养了半月,换下来的羽毛一根没扔,俱收集起来仔细琢磨。 岚鸢还玩笑,说养久了有感情,送回去后将那捆毛修理了扎成毽子如何?见不着活的,每日踢一踢睹物思鹰也好。 是以,这只不速之客“老母鸡”成了方沁的心魔,在她心上大摇大摆踱步,让她不堪其扰,恶气萦绕喉口难以咽下,吃什么都没了好滋味。 有人遇到糟心事仍然能吃能睡,也有人远没那么走运。 长久的隐忍会将人心刓凿得千沟万壑、面目全非,内心深处幽暗的念头被某时忽然点着的火光照亮,眨眼烧成熊熊烈火,烧光这世间所有亏欠。 待春风吹起,再度抽芽,焕发新生。 “曹编修且留步。” 翰林院庭院葳蕤处,有一神清骨秀的峻拔人影正款步穿行。 被人叫住,瘦削有力的脊背微顿,斯斯文文逆光踅身看向来人,见是方临玉,他眼睛浮现几成堆砌的亲切。 “方大人。”曹煜顿首见礼,他着石青色鸳鸯补服,帽翅微颤,面带歉意,“方大人特意到南院来,是专程为我的事?” 编修撰写从来在翰林南院进行,方临玉不负责修撰,也鲜少在翰林院留到这个时辰。 “就是专程为你。”方临玉原本就生了张俊庞儿,只消皱一皱眉便有几分真情,“听说了令尊离世的讣闻,我特来致哀,望你保重身体节哀顺变。” 曹煜一听,摇摇头眼中愧色更重:“多谢方大人慰唁,熹照感激不尽。” 方临玉自墨绿前襟抽出一封白包,“这是七十两帛金,你且收下。” 曹煜怔了怔,偏头推拒,帛金七十两实在太多,表面慰问,实为接济。 方临玉哪里肯歇,四下看看将人拉过在树下,一改适才论调,“熹照,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也是大哥的意思,你眼下正是难的时候,就别推辞了,也是一番心意,不要叫我回去不好交差。” “那就多谢二爷了,也替我谢谢契父。” 话到此节,曹煜作揖感谢,收下了那印制了纹银七十两的银票。 要说清这契父子的关系,还要往前数几个月。彼时曹煜新入翰林,人缘极好,讲经论道有他,酬酢吃酒有他,方临玉几次吃醉酒模糊到家,第二日头疼欲裂地一问,都是曹煜将自己送到的方府门房。 临二爷早就习惯被人巴结笼络,明白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 后来频频接触,觉得曹煜上交不谄,还算对他胃口,便适时给了些酬报,引荐他与方其玉认识。 一个雏凤清声的新科进士何愁得不到认可? 事情出乎方临玉的预料,曹煜借今岁元宵给方其玉敬了茶,已算半个方家人了。 也是那次起,他变得有些看不起此人,毕竟他大哥方其玉刚过而立之年,不过大了曹煜十岁而已。 转眼黄梅雨歇,夏日愈发漫长。 方沁一觉醒来蒸出身汗,惺忪出神,趿上镂花如意鞋,叫岚鸢预备笔墨,再去画一次方临玉养的雀鹰。 琼院里,方临玉昨夜在行院吃酒,今晨还未归家,袁碧莹身居内室听说方沁过来画鹰,笑了笑。 她正素着脸坐在妆奁前描眉,一副圆润的胸脯在襦裙下勒得呼之欲出,搁下眉黛,漫不经心对大丫鬟翠桐道:“你去陪小祖宗玩吧,我这儿还有一会儿,她要画鹰就替她把二爷的鹰架出来,要画你家二爷,就去烟柳巷将你家二爷架出来。” 翠桐听惯了她既怨毒又滑稽的埋怨,罗帕掩面轻笑应喏,莲步轻移出了屋去。没一会儿似乎又返回来。 袁碧莹对镜偏头,戴一只红瑛耳铛,“又怎的了?” 外间说话的却不是翠桐,而是春信,“太太,二爷回来了,只是昨夜吃醉酒,这会儿还没醒。” 袁碧莹戴耳铛的手一顿,“没醒怎么回来的?” “曹小官人将人送回来的。” 袁碧莹眼珠转了转,托起发髻斜插掩鬓,“将人留住了,看茶给他。” 方临玉吃得烂醉,这会儿还上着劲,上来两个小厮都被斥退,曹煜不辞辛苦将人抬进琼院,才将人安置下,就上来几个端茶递水的丫鬟,熟门熟路替方临玉擦拭皮肤,喂醒酒汤。 方临玉瘫坐太师椅,陡然起身,吓得周遭丫头子惊叫连连,他不要人搀扶,自己磕磕绊绊朝暖阁走过去,蹬了革靴倒头便睡。 曹煜见状,谢过帮手准备告辞,小厮却将他引入偏厅,“曹编修,太太说你大热天跑一趟不易,请你吃盏茶再走。” 外头的确烈日杲杲,走在路上遍体生津,像时刻被火炉尾随。 曹煜颔首落座,指骨微曲接过递来的黑釉薄胎瓷盏,茶汤浅棕,他并未饮下,而是挪了挪指端,看茶汤在杯中平转轻晃。 “怎的光看不吃?”袁碧莹提裙迈过门槛,歪身眺那端坐着的身形。 他很瘦,也很坚实,草灰色直裰下因腿脚修长而膝盖轮廓高隆,往上看,肩膀是两座平直的峰峦。 再看面庞儿,骨相佳美,眼梢微微上行,没有泥人巷浸淫的苦相,反而流露些个贤士能人的矜贵,足以叫人忽略他直裰上大大小小窘迫的补丁。 曹煜放下杯盏起身作揖,“请二太太的安。” 袁碧莹唇角荡起个笑,在上首坐下,“怎的,茶不好吗?放了冰镇乌梅,原想着给二爷解酒,他倒好,倒头就睡,你将人送这一趟,连个谢都无法亲口跟你说了。” “于公于私我都是二爷后辈,理应照顾不谈感谢。”曹煜又擎了那盏茶,仰头饮尽,回之一笑,“茶也很好,是我出身微寒不曾见识这般做法,舍不得喝。” 袁碧莹到底心软妇人家,让他这话蛰了一下,笑道:“你要喜欢,多吃几盏再走。” 曹煜却站起身来,谢过袁碧莹,“熹照已叨扰多时,也该走了,望太太代为转告二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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