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沁蒙着薄粉的脸孔愈发涨红,仔细回想,还真没见临哥儿的雀鹰展翅翱翔过,只见过它在院里低飞,还当那是临哥儿驯养有方。 “那,那我让掌柜的把画烧了去。” 见她提膝欲走,连三爷抬起手,像能穿过画屏扶住她单薄肩头,“小娘子且慢,世上哪有那么多人见过此鸟,我那日也不过是信口胡说,令尊未必理会,既然小娘子介怀,那画就由我来买下收藏了去,也是了却小娘子的心结。” “谁说是我的心结,是家翁的。”方沁声若蚊蝇攥了攥手,“无论如何,多谢小官人一番好意,我还是改日叫人来将画取走吧。” 连三爷见她局促,得逞地笑,“谢我不必,只盼小娘子回府能替我多说两句漂亮话,也将我引荐一二。在下表字寐胥,还没问小娘子如何称呼?” 方沁明白他这是在套话,回首举目凝他一眼,未等连三爷参透其意,她随即提起袍裾踅身而逃。 丹筝紧赶慢赶地追出门去,好悬没将她给跟丢在这车水马龙的街。 连三爷仅佯追两步便驻足痴望,抽出腰间折扇在掌心灵巧打了个旋,不如此刻心情轻妙。 他叫顾梦连,表字寐胥,从甘肃来到南直隶第二年,一直觉得京师女子无趣,今日有所改观。
第4章 海棠花败,方沁使人移了蔷薇栽在园中。 自街上回来,丹筝便总朝岚鸢打眼色,打趣小祖宗的心不在焉。 她在背地里和岚鸢说那小官人是如何高大挺拔,如何品貌非凡,言谈举止又如何与府上两位爷全然不同。虽说也是个玩世不恭的主儿,却比大爷落拓,比二爷持重。 岚鸢越听越心惊,说她们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应允了小祖宗出府,无事发生倒罢了,偏惹上这么一个。 非但如此,方沁还与那雀鹰杠上,将先前那几张展翅高飞的全烧了,又画过一张贴切的驯鹰图方才罢休。 岚鸢悄悄对丹筝说:“小娘子就是死犟,牛脾气,自己和自己置气。” 丹筝小鸡啄米地点头。 外间来了人,是鸿院的大丫鬟,说过会儿其大爷要来给姑姑问安。 方其玉是稀客,他吏部事忙,鲜少在内宅露面,若非要事不会前来,听他要来,真格的有些惊喜。 方其玉大方沁十六,就是生一个她都不难。小时候还可以明目张胆管他叫其哥儿,长大他成了养家人,便改口叫他的字。 “开阳,你来的正好,我沏了白毫银针,倒与你尝。”方沁坐在塌上亲手为方其玉看茶,清亮的茶汤潺潺入杯,“岚鸢,给大爷取些腌桂佐茶。” “不必麻烦。”方其玉来时行色匆匆,虽已换上青灰常服,但不难看出回府不久,有些气喘,两颊也稍显酡色。 方沁刮刮茶壶盖的茶沫,不解抬首,“回来得急?” “不急,是天热。”方其玉与方临玉有六成相像,轮廓比方临玉更坚毅,瞧着也更坚实可靠,只是今日他如操左券的沉稳被失措取代。 “姑姑,昨日我收到浙江来信,伯瑜上月谢世了。” 茶壶与紫檀木几案触碰,发出叮铃响动,一如方沁心中震荡,“他年初坠马,坚持到现在已是不易,去了也是解脱,只可怜了静雪,还有芸姐儿荃哥儿。” 一室戚戚,谁也没了饮茶的心思。 “眼下芸姐儿十六,还未谈婚论嫁,荃哥儿年纪更小,才刚进私塾念书。” 听方其玉此言,方沁凝视茶桌红了眼眶。高静雪是她长姐独女,嫁到了杭州,夫家是富庶的船商,丈夫周伯瑜就是周家嫡长。 眼下人死如灯灭,周家这盏长明灯却不会就此将息。周家嫡系除却荃哥儿,还有一位虎视眈眈的三叔。 当初伯瑜摔马,周家便频繁写信过来,巴不得方家把荃哥儿接了走,好让周家家业都落进伯瑜的三叔手里,高静雪孤身一人斗不过他们,还不知会被怎样处置。 方沁不知所措,由衷想要帮她,“咱们将静雪接了来吧,她一个人在杭州怎么活?” 按理说,这事该高静雪娘家来做,可高家现在的掌家人已是高静雪的堂哥,此人在山西任职五品地方官,路途迢迢不说,负担三个人口也并非添三双筷子那么简单。 方其玉颔首,“我早些将信送出去,周家要是不放人,我就派人去接。” 周家当然愿意放人,周伯瑜的三叔手握周家织造命脉,满眼都是周伯瑜手下的造船厂,周伯瑜一去,恨不能一夕间归拢了权柄,将周伯瑜名下的产业都牢牢攥进自己手中。 方沁让人收拾了小澜苑的偏院,腾给高静雪一家三口。 迎高静雪这日是个雷雨天,一架马车拉着娘仨,一架马车拉封着七八层油纸的樟木箱,撵着水波自青石板那头过来。 方家女眷都在前厅等待,等车声响起,便使门房打伞将人接进来。高静雪牵着姐弟两个,在伞下给老夫人重重磕了个头,起身时两膝泥泞,泪眼婆娑。 老夫人在崔慧卿的搀扶下将三人带进门,“好孩子,你受苦了,往后你便将这儿当成南京的娘家,你这是回家来了。” 高静雪擦了眼泪,拉过荃哥儿和芸姐儿:“叫老夫人。”又转向方沁,“叫姨姥姥。” 荃哥儿年十岁,脆生生叫了人,芸姐儿却是比方沁还大出一岁去,叫了老夫人,怔怔瞧着眼前还没自己高的小姑娘,怎么也叫不出口。 高静雪牵着两个孩子,将周芸往前带了带,“叫人呀,这是你姨姥姥,是我的小姨,可听明白了?” 周芸点点头,细声叫了方沁一声姨姥姥。 方沁笑着拉过她的手,没什么温度,冷雨里冻得冷冰冰的,“我生下来辈分就大,大家也都习惯了这么叫我,你要是不习惯,不那么喊我也是可以的。” 崔慧卿适时插话,“这可使不得,坏了规矩。” 高静雪引过两个孩子,面向崔慧卿和袁碧莹,“这是你大舅母和二舅母,给舅母见礼。” 两个孩子都乖乖见了礼,袁碧莹笑着应下,仰头看看灰蒙蒙的天,“好了好了,大雨天在这儿吹风,都不怕吹病了是不是?” 老夫人咳嗽两声先回了听澜院,说好晚间大家都到听澜院的花厅用饭,热闹热闹好给高静雪接风,等大爷二爷下值回府就开席,都得穿得漂漂亮亮的去。 方沁带客人来到小澜苑,荃哥儿忽然抛高了小脸瞧她,“姨姥姥,你为何这么年轻?你真是我姥姥的妹妹吗?” 周芸拉过了自家幼弟,眼梢瞟过崔慧卿,注意着她的脸色,“和长辈说话不得无礼。” 方沁却不妨事地蹲下身去,“我真是你姥姥的妹妹呀,这府里这么多人,难道都在骗你不成?”她摸摸荃哥儿的脑袋,“荃哥儿可上学了?” “上了,姨姥姥,先生也会到南京来吗?他不来的话,我听谁的课呢?” 小孩好学,大人们欣慰地笑,高静雪掖掖他翻起的后脖领,“上学的事娘会想办法,给你在南京找个新的先生。” 方沁向崔慧卿提议,“临哥儿在翰林院当差,等他回来我且问问他有没有人选,不能让孩子把功课落下。再不济就叫开阳找个人,他在吏部位高权重,手底下许多能人。” 崔慧卿应下,“好,我回头就和大爷说。” 高静雪忽地笑,“小姨管大表弟叫开阳,却管二表弟喊临哥儿。” 方沁有些不好意思,却不是因着自己,“等见着临哥儿你就晓得了,和几年前一个样,不曾长进。” 高静雪听罢微笑安静打量方沁,不带评头论足的意味,只静静看她,不知看到什么,许是窥见了她内心深处被压抑的童真。 才说方临玉不长进,果然,到了饭桌上大家伙都到齐,只差他一个,一大家人不得不在偏厅喝茶吃果子等他。 蓉姐儿午睡起来见到家里多了三个陌生人,在方其玉怀里赖着不肯下来,起先有些拘谨,后来听大人的话,下地自己走,和荃哥儿分享了一块云片糕,甜丝丝认了个新朋友。 等来方临玉没脸没皮笑着进门,“都在了,只等我嚒?” 袁碧莹上去对着他肩膀攮一记,脸上薄怒,留给众人一个簪金戴冠的后脑勺,“你真是贵人事忙,要咱们这一大家人等你一个。” 众人移步花厅,围坐一圈净手等丫鬟摆饭。 席间,老夫人无时无刻不关照远道而来的娘仨,见高静雪将翅羹多用了两口,便让厨房又给她添了一盅,荃哥儿爱吃红果凉糕,便多给他两块。 周芸还蒙着丧父的悲恸,毫不引人注目,她眼光偶尔扫过与她年龄相当的方沁,学她将每道菜都只用一口,丫鬟挟给她什么便吃什么。 崔慧卿笑着招待,“哥儿姐儿,到了南京,起居上缺了短了就来找大舅母,无聊了就去找你二舅母,她院里都是稀奇东西,你二舅舅还养了好些漂亮的小动物,让他拿出来给你玩。” “有小白兔子吗?”荃哥儿问。 方临玉遗憾道:“没有白兔子,有白鸽子,你喜欢吗?” 荃哥儿是不喜欢的,甚至有些怕,却点点头,“如果要上学呢?我该找谁?” 袁碧莹瞧着稀奇坏了,笑得合不拢嘴,“嗳,静表姐,你得着个有出息的,和他说怎么玩,竟还想着读书的事。” 高静雪敛眸轻笑,温热的手掌把着荃哥儿的肩,没有做声。 方沁将脸转向方临玉,“临哥儿,你是翰林,这事交给你办最合适,看是给荃哥儿往家里请个先生,还是觅一处学堂?” 方临玉正吃着烩鸡丝下酒,随口应下,“这好办,荃哥儿年岁小,先往家里请先生吧,咱家不就有现成的人选?曹熹照怎么样?” 夜里,窗沿下虫鸣阵阵。 方临玉由翠桐伺候着沐浴,袁碧莹则在石英花镂金线的屏风这头一下下梳头。 她在妆奁前坐着,眼皮子微阖,镜中倒映屏风后的两人,他二人在袅袅水汽间身子倾来倒去,双手不时追赶着打闹,女孩的笑声娇妩又克制,不时推搡叫他收敛。 翠桐原就是方临玉屋里的,爷们年少也是和她初尝云.雨,却没有收做通房,现在也只当是琼院的大丫鬟。 袁碧莹取下红瑛耳坠子,慢条斯理起身,“翠桐,你出去,我有话要问你家二爷。” “嗳。”翠桐应声从屏风后头潮乎乎出来,袖子高挽起,发髻凌乱步子散碎,一面扣小盘扣一面出去,不忘将门带上。 袁碧莹踱到浴桶边上,方临玉两条胳膊敞着,架在桶沿上,闭目哼曲儿。 她拿手推推他湿滑的肩,“我记得听你说过,当年若非老国公极力阻挠,大爷差点和周家夫人私定终身?” 方临玉暗自蹙眉,抓过巾子在身上擦擦,“醉酒说的话也值你记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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