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钰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落下一片阴影,“母亲也知道这是个笑话。” 他坐在宁锦婳的对面,垂着首,看不清神色,小小身影端坐着,竟显出一丝委屈。 片刻,宁锦婳缓过神,骤然心生悔意。 她是宝儿的娘,可钰儿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都是她的宝贝疙瘩,她为人母,竟相信下人的话,来诘问自己亲儿子。 此事,是她糊涂了! 她面含愧色:“是母亲说错话了,钰儿原谅母亲,好不好?” 宁锦婳一生骄傲,在人前从来都是硬气的,唯独在陆钰面前直不起腰板。她看向抱月,道:“去把东西拿来。” 抱月下去,一会儿端着一个托盘上来,上面是一件簇新的瑞兽素纹箭袖衫,领口缀着一圈白色狐狸毛,一看就十分暖和。 她把衣裳抖落开,让陆钰站起来,比划一下,不大不小,刚刚好。 宁锦婳笑道:“上次看你在射箭,棉袍笨重又宽大,袖子长,行动多不便。母亲给你做了新衣裳,你拿去穿。” 抱月在一旁加了句,“小世子,这是主儿亲手做的呢!” 她把“亲手”这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宁锦婳自幼受宠,什么女工女红,统统没学过,就算当初嫁人,新嫁娘绣嫁衣,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几下,针都没摸热乎。 后来嫁给陆寒霄,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之际,她倒动过心思,想为他绣一个荷包,结果第一天手指被戳了个稀烂。陆寒霄心疼她又舍不得责怪,便把京城最好的绣娘请到世子府,要什么就吩咐绣娘,不许她再动手。 时隔多年,宁锦婳为了陆钰,再次心甘情愿拿起针线。料子是好料子,但针脚却着实一般。她原本想再做一身,可她病了,接着宝儿也病了,接二连三,只得暂时搁置。 要不是事出突然,这件衣裳可能永远压在箱底,不见天日。 宁锦婳有些羞涩,“母亲不擅针线,钰儿不要嫌弃才好。” 陆钰没说好还是不好,只攥着手中的新衣,矜持地点了点头。 “儿子谢过母亲。” 宁锦婳暗自舒了一口气。 她这个大儿子性情内敛,高兴或者不高兴都不表露,她只能暗自观察他的神色,以此判断他的喜恶。如今见他眸色温和,眼尾稍微往下弯,宁锦婳便知,他心情不错。 宁锦婳也笑了,“钰儿,母亲是真心疼你,以后莫说那些话了,我听着难受。” 她当时几乎当真了的,倘若真的手足相残,她…… 她不敢想下去。 陆钰看着她,微微点头,“儿子懂您的心。” 宁锦婳的舐犊之情几乎要溢出来,陆钰不傻,相反,他很聪明,甚至不像个孩子。他一面享受着母亲的疼爱,一面又毫不手软地利用这份爱。 他垂下眼眸,轻道:“母亲,方才是我口不择言,我……我只是害怕。” “我自幼在宫里长大,好不容易盼来了双亲,可父王说你们年后就要启程回滇南,我是世子,不能跟你们一起走……母亲,我舍不得您。” 他抬起头,黝黑的眼眸里满是小心翼翼,“母亲,你能不能不要走,陪我,留在京城?”
第19章 休书 陆钰鲜少在她跟前露出这副样子,此时的他像一个真正的孩子,满怀对母亲的濡慕之情。宁锦婳内心一片柔软,她招招手,让他到她身前。 “好孩子。” 她轻抚陆钰的发顶,柔声道:“母亲也舍不得你。” 若是当初没有宁府的祸事,她原本就打算留在京城,独自抚养两个孩子。 但她此时却没办法给大儿子一个承诺,因为陆寒霄说过要带她回滇南。她深知他的脾性,固执又霸道,要他真铁了心,她违逆不了他。 她只能道:“此事还须徐徐图之。” 若是顺利留京还好,但若不顺,她许下一个不能实现的诺言,反添母子嫌隙。 陆钰显然不太满意这个答复,正待说什么,一旁的宝儿忽地“呜哇呜哇”大哭起来,宁锦婳的心神顿时被宝儿夺了过去,又哄又抱,满眼的心疼。 陆钰微微抿着唇角,他阴沉地看了一眼宝儿,敛下神色:“母亲,儿子先行告退。” 宁锦婳想开口挽留,可怀里的宝儿不干了,方才好不容易喂进去的药汁全吐了出来,污了宁锦婳的衣裙,她半点顾不上自己,忙给宝儿擦嘴角。 “抱月,快把大夫叫回来。” “暧!” …… 一阵折腾,等宝儿安静下来,陆钰已经离开两刻钟了。 “你哦。” 宁锦婳点了点他的额头,无奈苦笑,“你消停了,你哥哥也走了,就折腾娘吧。” 幸好宝儿壮实,只消几日就恢复过来,风寒的事宁锦婳查了半天,什么也没查出来,最后扣了奶娘的月例,不了了之。 * 年关将近,整个府里都忙碌起来,陆寒霄终日不见人影,府里大小事宜全昇一手包办,连陆钰都忙于课业,细算下来,阖府只剩宁锦婳一个闲人。 除了宁府的女眷时常过来找她说说话,她身边只有一个咿咿呀呀的宝儿,排遣寂寞。 这日午后,天上的日头正好,婳棠院一片静谧,鸟雀扑棱着翅膀从上空飞过,三两个丫头在檐廊处猫着,偷着躲懒儿。 宁锦婳侧卧在贵妃榻上午睡,她靠在窗边,乌发长长散在颈后,细细的碎金洒在海棠红的裙摆上,更衬得她肌肤雪白,好一副美人春睡图景。 这也难怪,从来没人怀疑宝儿是她亲生的。除了那些原因,她这副样子,谁敢相信这是生养过两个孩子的女人?她就这样静静躺着,恍若中的闺阁少女,睡颜恬淡。 一会儿,宁锦婳悠悠转醒,午后的阳光刺的她眼疼,侍候在一旁的抱月急忙上前,阖上窗子。 “主儿,您醒了?” “来,喝盏茶,润润嗓子。” 抱月忙前忙后,宁锦婳却隔着屏风看到一个虚虚的人影,便问:“那是谁?” 因着刚睡醒,声音有些沙哑。 抱月答道:“是窦夫人,我看您睡着,就请夫人稍坐一会儿。” 宁锦婳闻言脸色一沉,道:“胡闹!怎能让堂嫂等我,快快请进来!” 这窦夫人是宁锦婳堂兄之妻。宁公府一共三房,大房宁国公承袭爵位,却子嗣凋零,早年丧妻,膝下只一子一女,便是宁锦婳和其兄长宁重远。 其余二房是宁锦婳的二叔和三叔,二叔醉心风雅,有一妻两妾相伴,怡然自得。三叔便混不吝了,收的侍妾通房不知凡几,膝下枝繁叶茂,这窦夫人,便其中一个堂兄的妻子。 宁锦婳是早就出嫁的姑奶奶,除了逢年过节回去走动,和宁府女眷们并无多深的情分,说句不好听的,宁府家大业大,让所有的女眷排成排站在一起,宁锦婳不一定叫得出名字。 因此,抱月才敢自作主张,让辈份略高的窦氏等她睡醒。 宁锦婳粗粗捋了一下领子,发髻都没顾得上绾,窦氏已经掀开帘子进来了。 “堂嫂见谅,我这侍女不晓事,我回头说她。” 窦氏忙道:“哪儿能呢,不关抱月姑娘的事,我看小姑在午睡,不忍打扰。” 她在内宅浸淫已久,这种场面话自然信口拈来,不会让场面冷下来。 宁锦婳笑了笑,她刚睡起来精神不怠,用手掩面打了个哈欠,慵懒又随性。 窦氏看在眼里,心里五味杂陈。 她原是江南一商户女,嫁与公侯世家已是高攀,没想到天降横祸,宁家男儿皆被流放,女眷若不是被买回来,也难逃为奴为婢的结局。窦氏原是个丰腴的女子,脸如银盘,雪肤樱唇,如今瘦的只剩下的一把骨头,脸上颧骨突出,尽显苦相。 她是宁家妇,尚受此苦楚,而宁锦婳这个姓宁的宁家女,不仅毫发无伤,还做着高高在上的王妃娘娘,锦衣玉食,奴仆环绕。两相比较,难免让人不平。 窦氏忍不住说了句,“小姑当真好命。” 得此夫婿。 之前两人吵得沸沸扬扬,所有人都在看笑话。谁诚想患难见真情,如今宁府败落,姑爷却待小姑如初,一切吃穿用度,她看着是鼎鼎的好。 更别提这么多年,膝下仅余一子,姑爷的后院一干二净,放眼京城,还能找到几个这样的郎君? 真是好命。 宁锦婳闻言微怔,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句话,第一次是在京郊别院,叶清沅对她说的。 她不由苦笑,好命么?她在空荡荡的庭院里熬了一年又年,如今家族落败,父兄流放,儿子与她不亲近,连自己的行踪也没办法做主,这到底是哪门子的好命,让她受着了? 宁锦婳敛起唇角,问道:“堂嫂今日来有什么事么?” 自家人知自家事,她没心思去解释什么,况且在这种情形下,说什么都显得矫情。 话至此,窦氏再顾不得心中的酸妒。她定了定神,道:“我今日来,确有一件事想麻烦小姑。” 她说着,面上露出一丝难色。 宁锦婳神色温和,“但说无妨。” 父兄远在千里,她鞭长莫及,但京中的女眷们近在咫尺,她很愿意照料她们。 这是她为数不多能做的事了。 窦氏犹豫再三,脸色变了几变,最后一咬牙,“我……我想求一封休书!” 她低着头,快速道:“我没有小姑你命好,如今夫君和公爹都……身为女子,本就身如飘絮,我娘家还有些许薄产,前几日与家里通了书信,爹娘还肯接受我这个不孝女,恳请小姑赐我一封休书,放我归家吧!” 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哽咽。 一室寂静。 窦氏一股脑说了出来,却不敢看宁锦婳的脸色。这个世道以夫为天,女子自请下堂本就违反纲常,更别说还是在夫家落难之时,更显得小人市侩,落井下石。 可今日这趟她又不得不来!听闻镇南王夫妇年后就要启程,她们这一大家子总不能跟过去,留在京城世子府更是名不正,言不顺。 府里的女眷们早就如惊弓之鸟,如她这般有心思的不少,只是她是第一个找到门路的,也是第一个找上门的。她还好,只有一女,可以一同带回娘家,那些生男丁的,一同被流放遂州,那才是剜骨剔肉,痛如锥心。 宁锦婳久久没说话,她不是生气,而是在思考该怎么应。 这些天,宁府女眷的安置,也是她心头的难题。 诚然,不可能让她们千里迢迢赶到滇南,世子府可住一时,却也不是长久之计。 她倒是动过心思想送她们归家,可叶清沅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宁府的姻亲非富即贵,他们真的愿意接受一个罪女么?若是归家以后稀里糊涂没了,她将来要如何给叔叔、堂兄、还有小侄儿们交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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