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雪团。” 她这句话来得莫名其妙,陆寒霄沉思片刻,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他们少时相识,他送过她太多东西,一只小小的狸猫,实在不值一提。 他不想骗她。 宁锦婳轻扯唇角,略显苦涩。 “它脾气很差,有一次,我喂它吃东西,还把我抓伤了,痛了好几天。” 没等陆寒霄说话,她继续道:“但我没生它的气,相反,我很喜欢它,因为它实在美丽,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猫儿。” “我用金子和宝石为雪团造了一个房子,派人专门照顾它。它不吃饭,我就一口一口喂,就算挠伤我,我也耐心地哄着。它扑簌簌掉毛,把我弄得浑身痒,我还是把它放在房间里,放在床榻上……我……我是真心喜爱雪团。” 对它的喜爱,甚至一度超过了陆寒霄。 “但后来,它死了。” 说起来很可笑,竟然是饿死的。 当初陆寒霄西南剿匪回来后,身受重伤。她吓坏了,天不亮就跑到世子府,那只曾受过万千宠爱的猫儿被完全遗忘在角落。下人看她不上心,也逐渐懈怠起来,最后竟忘了喂食,活活饿死了。 后来陆寒霄好了,猫儿却不能复生,她想狠狠惩罚那些玩忽职守的下人,打他们板子,却恰好被下朝回来的父亲看见。 父亲道:“那猫再金贵也是个畜生,难道还能和人命比肩?婳婳,莫要任性。” 最后只能不了了之。紧接着宫里传出凤谕,要她和陆寒霄不日完婚,她欢天喜地地当新嫁娘,至于雪团,除了当时掉过几滴眼泪,后来便很少想起了。 即使偶尔想起,也不会有多大的触动。只是一只讨人喜欢的畜生罢了,她想要,第二天就会有人送上来,各式各样,比雪团还要美丽。 如今,窦氏当头棒喝,宁锦婳才恍然大悟,她此时的处境,不正是雪团么。 靠着美丽的皮囊和主人的宠爱才能活下去,终有一天,容颜会老,主人的宠爱就像海市蜃楼,风一吹就散了。 可笑,她居然还想为钰儿讨回公道。自己就是一只会伸爪子的猫,表面虚张声势,实则软弱又无能,只能呆在男人庇护下的菟丝子,何谈报仇呢。 这个残酷的真相,让骄傲了这么多年宁锦婳一时难以接受。 她蓦地站起身,脊骨微微弯着,迤逦的裙摆拖在地上,上面的金线在烛火下熠熠发亮。 “我先去休息。” 她心里很乱,要好好想想。 宁锦婳走的干脆,留下陆寒霄空对着一桌珍馐,满眼错愕。 他鲜少露出这样的神色。在外,他雄踞一方的镇南王,大权在握,运筹千里,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在内帷中,为了妻子的几句话而迷惘。 猫? 她想要猫儿? 陆寒霄起身走到门外,“笃笃”敲了两下门板,一个黑影悄然而至,跪在他身前。 “你去找一只小猫儿。” 他微皱眉头,补充道:“皮毛要白色的,眼睛要绿色的,要好看。” “爪子摸平了,不能挠人。还有,不许掉毛。” “……” 跪在下方的黑衣人犹疑道:“这……旁的都好说,但据属下所知,不掉毛的猫儿……恐怕世间难寻。” 黑衣人是陆寒霄精心培养的暗卫,接的都是见血的任务,如今要找一只不掉毛的白猫儿……他心底暗自发苦,怀疑眼前的主子被下了降头。 陆寒霄道:“尽量去找,要快。” 他可不管这些,吩咐一声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这件事小的不能再小,和他做的那些大逆不道的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他回到房里,簌簌解开衣带,把熟睡的妻子抱进怀里。 宁锦婳的脉案每日都会呈在他跟前,尚有些虚浮,不宜行房事。 他压在心底的灼热,把头埋进她的颈侧,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梦。” 再等等,总不能伤了她的身子。 *** 翌日,宁锦婳醒来,发现昨日桌案上的那本“均田法”不见了。陆寒霄留下话,说借走誊抄一份,过两日还回来。 宁锦婳随口应了声,不是很在意。 那是叶清沅赠给她的,上面全是经世致用之道,记载着叶丞相一生的心血。昨日她被窦氏刺激,鬼使神差翻开它,结果显而易见——一个连米价都不清楚的人,怎么看得懂一朝丞相的手记。 此时,所有人都不知道那本薄薄小册子的珍贵,等若年后回想起来,只得感叹一句,“天意弄人。” ——抱月抱着一堆光鲜亮丽的绸子进来,道:“主儿,您挑料子吧,年关将至,裁两件衣裳。” 宁锦婳现在一点心思都没有,她摆摆手,“不用,我衣裳足够了,给钰儿裁身冬衣。还有宝儿,他小衣的袖子磨了,多做一些。” 宝儿病好了后精力旺盛,天天满地爬,绸缎做的衣服,一天就磨旧了,让宁锦婳无奈又头痛。 抱月回道:“您放心,两位小主子都有,您更不能少。您忘了,除夕还要去宫宴呢。” 她家主儿这么好看,定会艳惊四座,艳压群芳! 宁锦婳一怔,忽地想起来,前几日她费了很大心思,才让陆寒霄同意她除夕去宫宴。 她当时还筹谋着给钰儿讨回公道,自己却病了,后来接二连三的事端,如今回想起来,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主儿?” 宁锦婳回过神,她看着眼前光滑细腻的缎子,随手点了两件。 “那就绛红和水粉,一个做上襦,一个做下袄。” “嗳!” 抱月心满意足地应诺,却听宁锦婳道:“让全叔把府中的账册取来,还有,当年我的嫁妆单子,一同拿过来。” 当年宁国公嫁女,八抬大轿,十里红妆,送亲的队伍几乎饶了大半个京城。她知道父亲舍不得亏待她,更明白嫁进世子府,没人敢克扣她的嫁妆。 自古嫁妆是一个女人在夫家安身立命的根本,婚后旁的不说,陆寒霄在金银上从未苛待,她也逐渐懒散,把这些一股脑全抛给了全昇。 如今,她也该清醒了。 抱月不明其意,还是懵懂地点了点头。 她把宁锦婳挑好的料子收起来,出门找裁缝。还未走两步,隔着一个长廊,她看见不远处的垂拱门下,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袅袅走来。 此女正是姜姬。 她对着抱月盈盈一笑,道:“妾欲求见王妃娘娘,请姑娘通禀一声。” 说着,抬起手,往抱月的袖子里塞了一个通体碧玉的手镯。 在东宫浸淫多年,姜姬深知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的道理。像主母身边的大丫鬟,一般的金银看不上,这镯子是太子所赐,她压箱底的好东西。 今日给一个丫鬟,可惜了。 姜姬一派胸有成竹,可惜,她今日碰上的是一根筋的抱月。 她狐疑地盯着眼前的陌生妇人,问道:“你是哪位?姓甚名谁?为何求见主儿。” 姜姬微微一笑,几乎信口捻来,“妾是王爷的远房表妹,岂料夫君罹难,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多亏了表兄怜惜,才让我们母子有个安身之所。” “我入府几天了,却从未见过表嫂一面,心中惭愧。今日特地携礼,前来拜访王妃娘娘。” 陆寒霄给她安排的身份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亲,这句“表兄”“表嫂”,纯粹是她自己给脸上贴金了。 姜姬一番话有理有据,要是一般人估计就放行了。可抱月刚经历过窦氏的事,前脚来了个堂嫂,让她被抱琴骂了个狗血淋头,如今又来了个自称表妹的…… 她得慎重慎重。 抱月沉思一会,一把把手镯推回去,道:“你先回去吧,等我禀报过主儿,她要是召见,我再叫你。” 姜姬一愣:“现在不能通传吗?” 她人都在这儿了,岂有回去的道理。 抱月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当这是什么地儿,主儿又是什么身份?要是什么阿猫阿狗过来我都要通传,世子府岂不是成了菜市口?” 她本就大大咧咧,且因为窦氏的事心里有气,对着姜姬难免迁怒,言辞犀利又刻薄。尤其是“阿猫阿狗”四个字,直把刀子往姜姬心口上戳。 若没有那件事……她以后就是宫里的娘娘,是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如今竟沦落到被一个卑贱的丫头嘲讽? 奇耻大辱! 姜姬秀丽的脸上闪过一丝狰狞,低着头,道:“那我就在此等候吧,还望姑娘得空了,通禀一声,”“嘿,我说你这个人,听不懂人话?” 抱月也急了,此时,一个身穿绿色比甲的小丫鬟急匆匆过来,喘着粗气道:“抱月姐姐,您怎么还在这儿,宋裁师都等急了。” 宋裁师是京中最有名绣楼的师傅,宁锦婳的衣服几乎都由她经手,无不妥帖。抱月一听,也没心思跟姜姬缠磨,急匆匆抱着料子离开。 那绿衣丫鬟抬眼瞅瞅姜姬,是个不认识的生面孔,她不敢搭腔,低着头走了。 微风吹拂,吹散了姜姬额前的一缕碎发,衣带在风中簌簌作响。 她袖下的手紧紧握着,细嫩的掌心被指甲扣得几乎出血。 片刻,她缓缓步走到院子前方,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就那样静静站着。 府里规矩森严,来往的丫鬟只是疑惑地看了一眼,就各自低头干自己的事。今日天气阴沉,上空一直是暗暗的,一会儿,天上的黑云集聚在一团,蔓延整个天际。 “轰隆隆——”下雨了。
第22章 生辰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落在石板路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宁锦婳撑着头,账本琳琅满目铺在桌案上,手边的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和窗外的雨声声声相和。 宁国公对她甚是骄纵,但也知溺爱有度的道理,女子除了诗书,也要学管理内务之道,否则将来出门子,连个账本都看不懂,被刁仆欺主,岂不是让人贻笑大方? 宁锦婳这些年被陆寒霄养废了,当了多年甩手掌柜,如今刚上手尚有些吃力,好在她珠算不错,适应片刻,很快就捡了起来。 一天下来,她收获颇丰。 父亲真的很疼她,给她陪嫁了值钱地段儿的铺子、宅院,肥沃的良田,真金白银,压箱底儿的银票承兑……这些,比什么珠钗首饰可有用多了。 全昇做的账清楚明晰,宁锦婳花了一下午就盘得七七八八。至此,她长舒一口气,感觉腰杆似乎挺直了。 就算不靠陆寒霄,她也绝不会饿死,落得凄惨下场。 她昨天想岔了,险些被窦氏带到阴沟里。 是,这些年她是靠男人供养,可他养她不是应该的么?俗话说的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就连民间的农夫,也得早出晚归养活一家老小。她还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花他点儿钱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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