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说辞太完美了,完完全全地把你摘成了局外人。” 姨娘摇摇头:“可事实上,我从一开始就入局了。” “夫人为何要费心编这样一故事?” “秦仲安到底是前朝旧人,跟这种人扯上关系,会带累我夫君身后的清名。”姨娘的眼中盛满厌恶。 叶徊听了一笑,咄咄逼人道:“是不想翠儿跟前朝余孽扯上关系吧。”他从来习惯一针见血。 “你……”姨娘劇然白了脸色,目光闪烁地望着眼前人,“你,大人说什么,民妇听不懂。”她紧紧地收拢手掌,指甲掐进肉里,刺痛感来迟一步。 “翠儿是你的亲生女儿。”叶徊了然地看着她。 “不,不是。不是!”姨娘还要挣扎,她无措地抱着头,想要往后退。往后却没有路了。她被迫回想起从前的许多事。 她在及笄之年遇到了此生爱恨纠缠的那个人,将一生当中最美好的年华奉献给了他,她曾抛下所有随他出走,也曾义无反顾狼狈逃离。到头来,镜花水月,红尘梦碎。 秦仲安的后院里储着形形色色的莺莺燕燕。他过去总对她说:“萍娘,你跟这些女人是不同的。”哪里不同呢?她们同困在这狭小的天地里,天明盼天黑,天黑盼天明。没什么不同。 他不止一次地说:“萍娘,你生来该做一朵菟丝花。”他把她当做禁脔,屡屡折辱她的骄傲。 他也曾面无表情地灌她喝下堕胎药:“萍娘,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为了我们的未来,他得离开。”他神情悲悯地看着她经历痛苦。 “萍娘想做皇后吗?”他活在见不得光的角落里,被一群遗老遗少们逼着做不切实际的复国大梦。 好荒诞的梦。 …… 翠儿是她的第二个孩子,她不敢叫他知道。也就是那一年,她费尽心思逃离了这个男人的掌控。为了活下去,她隐姓埋名去给别的人家做奶娘,自家小囡在一旁饿得哇哇大哭,她流着眼泪哺乳……她遇到了陈辅庭。 陈辅庭把她从泥潭里拉了出来,她看出他的情意,便给他做妾,尽心尽力,温柔小意。叫外人以为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 阴魂不散的秦仲安又来毁了她的美梦。 陈知县死于她的意难平。 就在前几天,她亲手结束了横跨半生的噩梦。 再没什么可回忆的了。她不得不回归现实。 现实真真切切摆在眼前。叶知县的言语不间断地涌入她的耳中:“秦仲安当年负你,如今更是因妒忌气死你夫君。新仇旧恨,你想报复,想彻底毁了秦仲安,但又不想牵连翠儿。” “陈知县死后,你将过量的药物灌入他的口中,这样突兀的举动,是为了使人察觉你夫君之死背后另有蹊跷,之后你再用一个真假掺半的故事把所有矛头指向秦仲安……”他今日破天荒地说了许多话,每个字连起来都是一段因果。 花园里的热风停了。姨娘痛苦地闭上眼睛,企图回想纰漏出在哪里。脑海里闪回无数过往,她在其中兜兜转转,突然之间像是抓住了什么:“是辞辞吗……” “不关沈辞辞的事。”叶徊皱着眉头,挑明原因,“怪就怪,你对翠儿太不一般了。”不像主仆,也不像一般的长辈对小辈。 “原来如此。”姨娘惨然地笑笑,踉跄着起身,美眸渐渐染上温柔,“这世间哪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这世间哪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叶徊转身,往前行了几步,似在叹息:“可惜夫人你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步。” 算漏了,一步?算漏……姨娘瞪大眼睛。 叶徊便提点她:“秦仲安为了大业藏身云水县县衙,夫人以为,这个消息是谁传递给你的呢?” “南宣小朝廷这些年东躲西藏苟延残喘,不思壮大,倒先钻营着窝里斗,难怪败落到如今的地步。”立场在前,他言尽于此。 姨娘听出了这话中的讥诮,也听出了暗藏的危机,眼中才现的温情立刻被惊惶所取代。宣太子再不济也是承的正统,他这一脉的分量,不言而喻。哪怕是女孩儿,那些个循着味道赶来的饿狼也不会放过。 “不能,不能叫他们知道……”她口中呢喃着。 这时节天气阴晴不定,方才还是艳阳高照,转头便阴云掠阵。知县大人不知何时走的。 厨房里遍地都是好闻的烟火气。 翠儿嚼着锅焦,凑到辞辞身边看她分桂花糕。这糕主要是用糯米做的,喜欢的人觉得清香有嚼头,吃不惯的人只觉得黏牙挂肚。同样的,桂花做料,香气馥郁,有些人吃着清甜,有些人便觉得腻得紧。个人口味,在所难免。 有些人最近贪甜的,连喝茶水都要偷偷加白糖。辞辞在雪白的糕面上刷了层蜂蜜,最后撒了星星点点的干桂花,大功告成,她除了蔽膝,同时警告翠儿小心龋齿。 “姨娘又上辞辞姐的身了!”翠儿笑着找打。 辞辞如她所愿,追着她满屋子地跑。 闹腾之间,有人进来传达,县尊大人让送桂花糕。 辞辞心里一咯噔,嘀咕了一句“该来的躲不过”。她叫翠儿自己玩,用心泡了茶,颇为认命地端着茶点去了。 穹顶只阴了片刻。太阳忙不迭地出现了,强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但好在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辞辞心里清楚,知县大人此时传她,必定不是为了蹭桂花糕吃。 去后果然不出所料。 叶大人见到她便吩咐:“去将这三天的习字拿来。” 辞辞只得搁下茶点,返回房中去拿字帖。幸好这几日清闲,她有时候想起用那劳什子金刚经解闷子,几次三番,甚至往后五天的量都有了。 “潦草。想必是一味求快。”叶徊随手翻了几下,又特地抽出第二页,提笔将其中一个字圈了,“这个字太松散了。最不好。” 辞辞望过去,朱笔环住的赫然是个“声”字。 “下回不可如此了。凡事要先求稳,稳中才能求快。”他像个真正的教书匠,教起人来有板有眼的,“握笔的时候手还会抖吗?” 又没收到她的束脩,何必如此费心呢?真是搞不懂。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辞辞斟酌着答:“比原些好多了。” “可见天道酬勤。”他将字帖还给她,淡淡地做结。 县尊大人今日似乎松闲得很,有的是时间磋磨她。辞辞觉得奇怪,便问:“大人,衙门里已经恢复了?” “衙门里何曾乱过。”这人扫了她一眼。辞辞一噎,仓促间选了一句不出错的附和:“大人说得是。小女所知太浅了。” 叶知县看也不看她,顾着用赭红描梅花:“有件事需要你知道。”梅花灼灼,开在白纸上,便像是落在银装素裹里。雪里梅,娇艳无匹。 辞辞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薛氏不日就要回乡,想必接下来要打理的冗杂不会少,你便多帮着她一些,陈知县的事早日落定才好。”陈知县的事情结束,后头可还排着张知县李知县呢。 “是。” “你想学作画吗?”交代完毕,他突然没有首尾地提了这一句。 “啊?”辞辞愣住。 又想到自己从前对着《群芳荟萃》涂色,鬼使神差地答:“想的。”比起写字,画画是不是相对有趣一些呢? ----
第13章 忠犬 ===== 三日后,姨娘和翠儿启程家去,县尊大人派了人护送。辞辞自是不舍得,一直送到城外去,连夜做了几样小食给翠儿路上当零嘴儿。 翠儿哭着不肯走,姨娘来劝她也不免伤怀。 辞辞眼前一热,安慰别人也安慰自身:“总能再见的。”只要情分在,人与人的缘分便不可能断绝。姨娘看着她,也受到触动:“是啊,总能再见的。” 翠儿抓着她的手晃了晃:“我跟姨娘说好了,到时请你来京里玩,你可不许不来。”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雨来得又疾又猛,俄顷,日头便光芒万丈地从云后现身,地面来不及由表及里,很快就干透了。这是一场云头雨。 辞辞从城外回来,到厨房往晨起剩下的胡葱圈里敲了个蛋,油预热,煎着吃。这样煎过形状规矩好看,不焦边,胡葱的辛香还能浸入。通常变白就是熟透了。 至两面金黄拿盘子装了,才咬一口。十一窜进来。“我也要一个。”他说着,在空气中用力嗅了嗅,皱着眉头苦着脸,“我不吃胡葱。” 锅还热着,辞辞随手拾个鸡蛋打进去,油嗞嗞地响,蛋白和蛋黄肉眼可见的凝固。对于饿惨了的人来说,等待的过程十分难熬。十一咕嘟咕嘟地灌下一瓢凉水,空落落的肚里盛着水,造成虚张声势的饱腹感,他艰难地扶着肚子:要不,“还是做两个吧。”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辞辞应着,眨眼又破开一个蛋壳。 “你这里可还有别的吃的?”十一道了谢,目光在四下搜寻。 这得饿到什么地步啊……辞辞同情地望了他一眼,放下盘子,扭头去取了两块馒头给他。十一一手抓一个,大嚼特嚼,也不怕噎着,整个人从头到脚透着股可怜劲儿,过去从未见他这么狼狈过。 县衙正值多事之秋,是又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案子了吧。辞辞也不急着问他,先将另一头的白粥热了热,粥里加了盐,是最温养的,又备出一小盘下饭的鱼鲊。 “慢些,别噎着。”她摇摇头,返回去将荷包蛋翻了个儿面。软烂的白粥在锅里扑腾扑腾地翻滚,十一自己拿碗盛了来,把冷硬的馒头掰碎泡了。 待他垫得差不多了,辞辞才肯跟他搭话:“你这又是打哪儿遭了罪?” 十一摆摆手:“别提了,还不是池塘里那具女尸闹的。”辞辞听了觉得奇怪:“那件事不是已经清楚了么?” 秦仲安伏法后,当日便有人出来供认,那名女子的身份是宣太子的侍妾,因为跟姨娘相像才被收在身边,必要时候便被杀死用来李代桃僵。 “这件事揭过了,由此带出的少女失踪案可是有满满一箩筐,大人命我接触一个介入一个,都是些陈年悬案,哪有那么好料理的,晚些时候熬碗黑芝麻糊给我喝,最近老掉头发,我才二十岁哟……”十一终于找到倾诉对象,嘴边不停地倒豆子。 “这样啊。”辞辞听明白了,忍不住赞道,“这是好事啊。” 十一一脸悲愤地瞪着她。 辞辞不想叫他误会:“我的意思是,县尊大人能够顾念这些可怜的女子,是件好事。” 十一点点头,仿佛被夸的是他自己:“我家公子心怀天下,自然不会至黎民安危于不顾。” 你家公子不只心怀天下还好为人师呢。辞辞心道。不免又想起叶大人那日说要教她画画,结果只吩咐她每日练习白描、临摹名家。字帖之外又添新的负担。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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