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霞山。 向导是个手脚麻利的中年人,很多年前曾是这山里的猎户,如今在城里做着平淡的活计,还能认得清路。 赶上天晴的时候,山上雾色淡淡,登高远眺,隐约能窥见这山葱茏的不受制的全貌。 十二带着人没费多少力气就挺进山里。唯一一条上山的小路被踩踏地厉害,矮草纷纷被挤进地底,横生的灌木枝节皆被铲除。不久前,这里应该走过大批的不速之客。 凡人过处,雀鸟惊起,扑扇着翅膀黑压压地涌到天上去。这些山里的小生灵最近时常见人,终于学会了害怕人。参天的树冠遮天蔽日,巨大的根系裸露。一队训练有素的好男儿持剑或者操弓穿过密林,防备突然出现的敌人和猛兽。 出了林子,十二令东西南北各自搜寻,一有发现,燃烟为讯。林子之外有一条清澈澄明的小溪,溪水哗啦哗啦地淌着,将此间石子打磨得光滑洁净,不远处还有一处喷溅的泉水,有鹿俯身喝水。 这庞大的陵墓既然已被打开,想必不再容易隐藏。没过多久,伴随一声炸响,山阴上空飞起紫色的烟雾。其他人立即前往。 进入墓室的洞口没有被封上。这块土地上白骨累累,带着积累的血气。新近几具残缺的肢体,该是被什么野兽啃食过的。 十二扬扬手,带一部分人深入,留向导和一批人在地上待命。他俯在洞口,眼力好的人擦亮火折子勉强能够望到底。 绳索系在腰间,十二纵身一跃,转眼落到实地,地面上积了层浅浅的水,是最近才渗进来的。他解下绳子,招呼后面的人下来。 甬路很长,顶上悬无数的夜明珠照亮这座地宫,细碎的光亮交织,在地下造出一个繁星点点的夜晚。因为不少人涉足的缘故,墓中的机括大都已经失效,十二他们没费多少力气就来到安放棺椁的正殿。 正殿大门上刻有婢女启门,此时此刻石门大开。殿内情形惨烈,一眼望过去,倒毙着十几具尸首。 那蛮横的张士才也死在了正殿里。 连日来想方设法追查的人居然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十二的心情有些微妙,他捏着鼻子查看此人的死状。张士才歪歪扭扭地倒在血泊中,致命伤在渗血的颅后,有人从背后袭击了他。 金玉棺中陈列一套女人衣冠,粗略看去,那是皇后才可飨的翟衣和凤冠。不远处有碑,碑上刻有密密麻麻的小字,十二来不及细看,只得吩咐人拓下来。 珍宝库当中没有玉玺的影子。也不知是不是被先前的闯入者拿走了?十二心乱如麻,一时却也没有办法验证,只得带人先回到地面上。 天已经大黑了不好下山,今晚无论如何也得歇在野外。留在地面上的人也没闲着,围着篝火,搭锅造饭,顺便押了批衣衫褴褛的平民在手里。这些人的脸上皆带凄恻,木然地被捆在一起。 十二回来见到,忙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留守的人答曰:“回大人,这群不明身份的人躲在暗处窥伺,被我们逮个正着。” 这种时候出现在此地的人,实在耐人寻味,如此,此行也不算一如所获。十二于是扬扬眉:“看紧了,等到天亮带回去审。”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明月静谧地照在旷野。这队人马平平常常在深山中过了一夜,晨光初露时原路返回。 巳时,县衙二堂。 天光敞亮,鸟鸣悠长。知县大人喝口茶,凝着目光翻看此前拓下来的碑文。 十二将前因后果交付清楚,末了请罪:“属下办事不利,没能找到玉玺的踪迹,请公子责罚。” 叶徊摇摇头,将手中的几页纸片递给他:“所谓流传甚广的枕霞山大墓,实则也是疑冢。” 又是疑冢?怎么会……十二一愣,赶紧接过,只捡上头重要的看了。 [传国之玺关系重大,恐有怀璧其罪之虞。灵通三年冬至,朕为懿儿立此衣冠冢,仪制全照皇后尊荣,以全多年念想。发此丘者大逆不道,当凌迟弃市,株连九族……] [……此处暴露,则是张阮殷三家之过也。前人忠勇,后人不肖而坏其英名,必遭天谴。] 十二捂着心口,一路上紧绷的心情放开,开怀道:“幸而玉玺没有落到旁人手里,否则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外间刮起大风,呼呼作响想要闯进门户。叶徊凉薄地笑笑:“这位允皇帝也真是有趣,明明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玉玺在冯将军墓中。” “带回来的人可交待出什么?”他结束方才的话题。 “回县衙的路上,他们知道我们是官差,便一股脑把什么都交待了。”十二道。 原来这些人就是数月前为张士才劫持的民伕。 “他们被困在山上开道,妄图逃跑被杀了一批,还有人不幸遇到老虎。前天随张士才进入墓中的人,无一生还。余下的三十八人被喂了毒、药,再不敢生出逃跑的念头。”十二沉痛道。 叶大人听罢抿着唇,半晌道:“召岑医官,查清三十八人所中之毒,抓紧配出解药。抚恤罹难之人的家属。这段时间,善后事宜需要你多多费心。” “伤了人的老虎极易闯下山来,速速捉到处死。” 十二赶紧应下:“是。” 午后,因诬告被扣押一日夜的阮员外最终被放回,杖三十当然是免不了的。 衣着明艳的少女在县衙门口翘首望着,终于把人给盼到了,喜极而泣,急忙来迎。 侥幸脱离牢狱之灾的阮员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大庭广众之下就给了她一巴掌,伴随着骂骂咧咧:“我就不该听你的!小贱人!小娼妇!做什么怂恿我来告状!” 这巴掌响亮得很,打红了姑娘家半张脸,骂得又极难听。大庭广众之下,免不了被旁人指指点点。这世间居然还有这样当人家父亲的。 少女下意识地捂住脸,难以置信地喊了声“爹”,哭着跑开了。 这时如果辞辞在场,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方才那位是在万柳园有过一面之缘的阮流珠阮姑娘。 未几,樵夫捂着屁股哎呦哎呦地被赶出来。他因为昧下不义之财和私自进山活动被杖三十。 ----
第24章 混乱 ===== 今天前头发生的事,辞辞依稀知道一些。原告和被告都有罪是件奇事,带上贫富冲突更是一件上好的笑话,百姓私底下早就传遍了。 阮员外家中生意广布,每日开门就觉得面上无光,后来听从建议做了几件善事,便成了远近闻名的伪善。 那樵夫住在乡下,生平经历多了一项带倒富豪,少不了到处宣扬。 晚些时候,十二再来禀告。此案当中还有疑点。 据旁人回忆,事发当日,张士才挑选了二十人跟他下墓。十二勘察现场,无比确定,现场有十九具尸首。合理猜测,杀死张士才的人就混在那二十人之中,事后全身而退。这却还是次要的。 更重要的是民伕所中之毒的古怪。岑医官随身侍奉久了,如今终于派上用场,很快便查验出这三十八人中的乃是“月澜”。 中此毒者日常无碍,一经催动便浑身疼痛如凌迟,三次以上,毒发身亡。常被用作操纵胁迫一途。此前有过大规模的朝臣中毒事件,太医院顶着高压配出了解药。解毒倒不难。重点是这毒、药的来源。 “月澜”出自青檀教。 青檀教起于西南,存世两百余年,在民间拥有大量的信众,前朝时一度曾为国教,最后一位永承帝倚重的国师殷其景便是出自青檀教。永承帝后期不能临朝,殷其景从钦天监走出,杀伐决断,大权独揽。 权力的诱惑实在动人。曾经风光无两左右朝局的教派,怎么可能甘于平淡至被湮没。秦姓子孙要复辟,这些人也要复辟,没能走在一起还是因着权力。 这张士才居然敢于跟青檀教扯上瓜葛。 此人诈死在前,劫持百姓在后,这样明晃晃的行径,必定不是在为朝廷做事。十二被气笑了:“堂堂县主同见不得光的鼠辈勾结在一起,真不知道他图什么。” 须臾又反应过来:“属下失言。” “无妨。”叶徊一面笔走龙蛇,一面提点他,“你忘了,青檀教可是姓殷。”他原先不明白的,随着这味毒药都有解了。 殷……十二于是恍然大悟。张士才能够打开枕霞山大墓,除了自家及阮员外处购得的图纸,可还缺殷家那份。想必这就是青檀教许给他的好处。 殷其景使他凑齐地图,何尝不是在观望此事。杀他的人,很有可能就是预先混进去的教中人士。 而张士才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动用民伕,更是证明他背后的势力在这云水县立足未稳。 昏暗的天幕泛起微红的霞光。书房内上了灯。叶徊收了笔锋,抬眸:“开国以来,某些人躲在暗处生了不少事端,今次自然也不会越过玉玺的风声去。” “一县之主居然沾染青檀教,会不会……”十二斟酌道,“对当下,影响不好。”西南地界鱼龙混杂,仅这云水县就是各方角力,稍有不慎就会生出差池。 “张士才在民间的风评一向不佳,这时候宣布他站在对面的消息,对我们有利。如今最要紧的,是查清他背后之人。”叶大人顿了顿,将桌上写好的信笺递给十二,“将这封书信送给临川知县。” 信中所述原本是一桩张家家事,但是其中牵涉到人命,也就不再是小门小户的小打小闹了。 张士才诈死瞒着族中人,却告诉了他那久居深宅的正妻玉氏,托她照料年轻娇美还怀着身孕的外室。不想玉氏的弟弟觊觎这外室许久,以为姐夫死去,便做出强占之举。玉氏从来嫉妒,就此默认了弟弟的行为,等到人被磋磨死,这才慌了。 玉大奶奶原想将这具惨烈的女尸找个地方草草丢了,后来她受张士才指使装一具身形肖似的男尸入棺以掩人耳目,为着谨慎起见,玉氏暗地里利用这件事替弟弟遮掩下了伤天害理的罪过。她以为有夫君冲在前头遮掩,普天之下再没有比祖坟更安全的地方了。 再有就是,玉氏虽然肯让这外室葬在祖坟,但心头的愤恨却不肯消减,布下发覆面口塞糠的诅咒…… 此后张士才忙于为他人做嫁衣,也就渐渐失去了对家中的掌控,宗族里的一群老头子作妖,收拾残局又马马虎虎,这才使得诈死之局初露端倪。 张知县既已定罪,这件事情也该有个公论。 时间一恍过了两日。 临川县钱知县得了信,又惊又怒。惊的是张士才大胆,怒的是邻县县令指手画脚,明晃晃的干涉本县政务。转念又想,对方毕竟是武安侯的公子,又接连破获了两个大案要案,日后前途必定不差。思来想去,只得暂时忍下怨气,同师爷商议判了这桩证据确凿的案子。 玉氏流放。玉氏弟弟斩首示众。张家这代出了个反贼,自然也免不了抄杀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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