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呢?” “那具尸首死前被挖去了面皮, 身上又什么都没有,想要找出他的身份怕是不容易啊。” 如果说凶手毁去此人面目是不想叫人看破他的身份。那么活着剥面皮, 还有剁掉手脚,则毫不掩饰是凌虐之举。城里骤然出了这等丧心病狂的恶徒, 未免发散出去造成恐慌, 该尽快查清此事。 “守钟楼的人可拿来问过了?” “问过了。”方主簿有些清醒了, “那寺里的钟楼平日里没什么人上去,今日看守的小沙弥午睡,这位老兄就在众目睽睽下被推下去了……”而后现场混乱, 抢在县衙来人之前, 凶手怕是趁机逃了。 “我知道了。”叶徊道, “辛苦你了, 回去吧。” 外间的夜色浓稠的像是化不开的墨,这顽固的墨料一旦稀释开来便是清晨了。今天的太阳像个摆设, 天空浅淡近乎惨白, 天地间还有雾。 霜降前几日一天比一天冷,这样寒凉的时节, 正适宜将水晶脍做出来储着。每年这个时候, 城里几乎家家都氽猪皮和鸡肉做吃食。 樱儿进来的时候, 辞辞正将猪肉皮细细地切丝, 丢进锅里拿水滚煮。 “小厨娘, 做什么呢?” “猪皮冻呗。”辞辞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锅子, 顾着拿捞勺捞血沫。 “你瞧我今日有什么不同吗?”樱儿扬了扬衣袖,绕着灶台转了一圈儿,努力往她跟前凑。辞辞抬头看她一眼,见她心情不错,便道:“今天更美了。” “还有呢。你再仔细瞧瞧?” “我看见了,衣裳鞋袜都是新做的。” 辞辞说着将猪肉皮捞到一边,移到菜板前开始切猪肘肉和鸡肉。猪肘肉要切成象眼块,鸡肉要切成核桃块,一样要拿水氽了再上锅蒸。 樱儿随着她动,杨妃色的衣角在她眼前晃个不停,像个缠着大人要糖吃的小孩儿:“还有呢?你再仔细看看呀。” 辞辞拿手按着菜刀,端详了她片刻,道:“脸这么红。是遇到什么了么?” “我家和吴家定下了。”到了这个份上,樱儿终于不想叫人猜来猜去了,便附过来同她说了。 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一门再好不过的亲事。 “我就说嘛!”辞辞听了恍然大悟,活儿也不干了,顾着替人高兴,“原来是得偿所愿,怪不得你这样高兴。恭喜恭喜!” “什么叫得偿所愿,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樱儿红着脸纠正她。辞辞不住地笑:“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晚上有空帮我治一桌酒席么?我想请咱们院儿里头的一顿酒。”樱儿过来挽她的胳膊。 辞辞冲她一笑:“怎么可能没空。” 樱儿便要拿银子给她。 这些日子的交情摆在这里,辞辞哪里肯要她的:“拿回去吧,算我的。别同我这样生分。” 樱儿拦住她:“这怎么行!我的大日子凭什么叫你做东!”辞辞只能收了,笑着送她出门,返回来继续做自己的事。 水晶脍做好藏妥当,她便来主持县尊的早饭。时候还早,她悠悠地蒸了两屉猪肉馅包子,清亮亮地做出一碗丸子汤来,又捣蒜拍葱配齐蘸料。 天这样阴沉,三堂的书房里还用着灯火。县尊大人正坐着批文书,见到她来便站起身走了几步。 “外面冷么?”他问。 “不冷的。”辞辞笑着摇头,“许是因为我活动量大。” “近几日天冷了,在府里便罢了,少出去耍。” 辞辞郑重道:“大人说的我都记得了。” 叶大人便多说几句:“案上那本书,拿回去抄写。若是存了应付……” 若是存了应付你要当心……辞辞怎会不懂这位的未尽之语,一句“不会的”的脱口而出。 叶大人点点头,道她孺子可教。 辞辞至条案前,见到了前几日抄过的那本文赋集子,它旁边还储着那条通体雪白的白玉戒尺。联想到之前的事,她脸一热,拿了书便退出去。 叶徊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个妹妹真是件不错的事情。他记得十二也有个妹子,十二每次提起她,眼睛里头满满都是光。 “她胆小又胆大,纯良又狡黠……”十二是这样形容他那妹妹的。他过去对这类自相矛盾的说法嗤之以鼻,如今却发现,人真的可以这样复杂又简单。 复杂又简单,呵。他摇摇头,咳嗽一声,摸了摸嘴角,企图抚平它翘起弧度。未果。 “算了。”他轻笑出声,继续阅邸报。 …… 天幕上堆叠的愁云惨淡沉沉地压下来。走廊里的葡萄藤不知何时尽枯死了。池塘里的枯荷颤颤巍巍。万物沉浸在萧瑟阴沉的氛围。 转回到西厢,辞辞果然规规矩矩地抄了会儿书。她从前见到密密麻麻的字就觉得头晕想睡觉,如今哪里还见得到这晕症。这全是叶大人的功劳。 午后的天依旧阴着。 忙完县尊大人这边的事,辞辞便开始准备给樱儿庆贺的酒席。她一直记得上次在得喜楼吃到的那几样点心,自打儿回来一直心痒想仿着做,今次终于找到理由尝试。 黄昏时候下起了雨,房里生了火,小姐妹们围在一处推杯换盏。 席间不少女孩儿都已许下了人家,便借着酒意撺掇几个小辈儿展望今后,规定掷色儿输了的要说出自己想许怎样的人家。 辞辞今晚手气不好,费了好大的力气掷出两个一点。酒席间的规则不好违逆。她捧了杯重阳节酿的菊花酒喝了,酡红着脸色打了个酒嗝儿:“我想嫁一个爱管着我的。” “瞧一瞧看一看呦,这世上居然还有人喜欢被人管着,被人管着有什么好哇……”大家哈哈大笑,哄笑在一处。 当晚回去睡下,辞辞做了一个梦:梦里叶大人端正严肃,正捉着她的手打她手板子,口中喃喃严师手下出高徒之类的话。 梦里的她被打了手板子,半点儿不伤心难过。 这到底算噩梦还是美梦呢?辞辞睡够了,反反复复回味这个梦。她披了衣裳坐起来,点了灯,鬼使神差地朝掌心打了两下。真的一点儿都不疼。 “我这是魔怔了吧。”辞辞看了看窗外,叹了口气。她忽然觉得自己很丢脸,翻身倒下蒙在被子里不肯出来。 万籁俱寂。今夜没有星星。 方主簿快步走进鸣琴堂的书房,兴冲冲道:“有线索了!”书房内的灯火因他的身形闪动甚至熄灭了一盏。 叶徊闻言旋即从繁杂的案牍中抽身:“讲。” “死者的四肢在寺院周边找到了。”方主簿收敛了喜色,心情复杂道,“他的手掌心清清楚楚有一枚青莲印记。” 这名死者居然是青檀教之人。至于是哪一方对他下的手,又为什么选中他下手,还有待查证。 沈余出走后青檀教并没有群龙无首,而是迅速由先前诈死的李知县掌握,他既没有离开云水县,证明这些人在此地的筹谋远没有结束。 叶大人沉吟一番:“传信,叫十一十二回来。” 如果他没有猜错,他们应该很快就能等到贼人的下一步动作。 昨夜喝了酒,今早起来便头疼。回想自己在席间说过的话,辞辞只觉得头更疼了。她又羞又气,一来二去揉乱了头发,看看天色又飞快地梳好。 今晨依旧有雾。辞辞推开门,从长廊走离开三堂,同早起的县尊大人打了个照面儿。 对方端详她的脸色:“脸怎么这样红?” 梦中人就在眼前。辞辞脸更红了,她微微侧过脸去:“昨夜喝了点儿酒。” 叶徊点点头,什么也没再说,目不斜视,同她错过了。 叶大人回到住处,立即将身上那件沾了血迹的青色外袍换下,重新换了件月白色的常服。 他方才去了关押要犯的地牢。 那间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囚着一些或多或少有联系的人们,前宣太子秦仲安的部下、从前的曹县尉、青檀教的人、辰州府别有用心之人派出的耳目……今晨那里关进一个新捕获的戎族细作。 只要是人就会有交谈的欲望,而开口说话就有泄露秘密的可能。这里的犯人有任何的异常举动都会被记录在册,被放大、被分析。 新来的戎族细作企图以毒针偷袭某人,被他察觉取了狱卒的佩刀抹杀,细作脖颈间喷出的鲜血溅了他的衣裳。这个外族人被他割了喉咙,再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最终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你们有话要同我说吗?”他问。 犯人们缩在角落里,面面相觑。叶徊于是走出来,吩咐人将这具外族人的尸首清理出去。 晨光熹微。外间的雾气渐渐散去。 换过衣裳,叶知县转到书房,稍后传来手下人:“告诉方庭之,集灵寺庙会坠亡一案,对外说成是□□作祟,叫他写个告示公布下去,广而告之。” 青檀教众最擅长妖言惑众大兴邪法,这样诡奇恶毒的事情算在他们身上,百姓之间自然警惕。 这是眼下最妥当的处理。事件拖久了会衍生出许多动摇人心的猜想。这些猜想明明站不住脚,却能以七分恐惧三分猎奇为养料,很快发展壮大,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手下人立即去传话。 ---- 一更
第44章 婚事 ===== 花枝巷赵家近来的大事便是家里儿子和葛家小娘子的婚事。辞辞在婚礼的前两日被叫回了家里。 今天白天外面暖和。 辞辞进门的时候, 她伯母正在院中那块菜地里刨菊芋。菊芋这东西极有生命力,春时埋几块就能长出高高壮壮的一大片,到深秋顶头开黄色的小花, 一拔底下藏一窝, 再刨还能找见好多。洗净丢到咸菜坛子里或者炒了吃都成。 现在收回来正好, 等过两日霜打下来叶子凋零就不成了。根上带出来的就能吃好久,往后吃一点儿刨一点儿, 存在外头的不如藏在土里的新鲜。 辞辞喜欢切薄片炝油现拌了吃,这样做成的反倒不容易坏, 比泡在咸菜水里的好保存, 口感也更脆。边吃边渗透, 越放越好吃。 赵家伯母抱了一捆快枯了的菊芋杆子往外丢,辞辞走过来帮忙,请她歇一歇。 她伯母拦了她:“别, 你站着就好, 我也不肯做了, 回头叫俊生来弄。” 她说着, 真就将手头的物事随地儿放了,拍拍手从田里走出来。 这竟是个性情中人。辞辞见状笑了, 又问:“俊生哥回来了吗?” “快回来了吧。谁知道呢!”提起来她伯母就要发牢骚, “再不回来,这新郎倌儿让给别人做得了!” 辞辞付之一笑, 返回去打了盆水给她伯母洗手。她伯母过来洗净了手, 牵她回屋里头到炉边坐了, 隔着门喊她伯父烧水泡茶。 “怎么看着又瘦了?” 辞辞绝口不提从家里出来后病了一场:“大约是天冷犯懒, 懒得吃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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