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吧。” 宋长瑛饶有兴味地看他,“公公喜欢这丑蛤蟆?倒真是与别人不同。” 裴端这才注意到方才宋长瑛是问他喜欢那个纸灯,自己随意一指,点的正是个小孩随手做的丑蛤蟆。 没否认的片刻,宋长瑛已经付了银子,买下这丑蛤蟆纸灯来,笑吟吟地递到他面前,一双温柔沉静的眼瞧他。 “算是瑛娘赠与公公,报答今夜相救之礼。” 裴端本想否认,满心厌恶,听宋长瑛说自己不同来,又如此笑颜,便什么都忘了,只心如擂鼓,乖顺地接过宋长瑛递来的丑灯笼。 他垂下眼帘,脉脉望着那由宋长瑛递来的灯火。 仔细打量,好像也并非难看至极。 庭湖其实算得上大,却不知怎么的一眨眼就逛完了。 宋长瑛已经拿了满手的东西,回头对他道:“既然已经逛完了,我们便回府吧?” 望了眼尽头黑漆漆的巷子,裴端疑心自己走得太快,心里要说的话却还没酝酿好,他既不愿意走,也不好拉着宋长瑛重走一遍,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 宋长瑛定定看他一会,目光犹如上刑,只把他盯得越发难堪羞耻,才放过他似的,声音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怜爱:“公公有什么话便说吧,瑛娘听着。” 他说什么呢……裴端垂眼再看宋长瑛,眸中已是一片阴沉。 “明日你一早去宫中当差,便住在宫内,专心伺候五殿下,暂时不要出宫,更不要回裴府,姑娘可明白?” 裴端出事了……宋长瑛眼皮一跳,心脏震颤不止,几乎要跳喉咙来。 司礼监一片混乱,她便有机会…… 越是这时,便越不能露出马脚,可她期盼已久,竟然掩不住眼中的兴奋,只怕张嘴答话,就叫对方看出端倪。 正在这时,裴端肚中却滑稽地发出咕噜怪声,宋长瑛噗嗤一笑。 “公公是多久没吃东西了,方才逛街时也不说买些垫垫肚子。” 裴端尴尬得无所适从,一时也忘了要她回答。 “都是些乡野粗食,咱家没胃口。” “虽是乡野粗食,没有宫中精巧,但吃起来也是别有风味的。”宋长瑛只带着他往前走:“瑛娘知晓一家面馆味道不错,就在附近,这就带公公去尝尝。” 说罢,瞧着裴端有几分不愿意,一把牵过他的手半拖半拽地往前走。 只是天不遂人愿。 宋长瑛站定在巷口,身前面馆旗帜高悬,迎风招展,大门却紧阖着,似乎已经打烊。 应该不至于这么早才对。 她眉头紧蹙,隐约觉得有些不妙,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却还是回头道:“今儿个是不赶巧,下回一定带公公尝尝。” 裴端眼望被她拉着又松开的手,只觉得指尖微微发烫,神色恍惚,好一会才闷声答应。 …… 这日是贞宁二十年四月十七。 皇帝昨日得闲才与后宫美人开了赏月宴,一到早朝,金銮殿中便乱成了一锅粥。 先是有刑台使上奏,参司礼监掌印裴端当街滥杀百姓,藐视刑案,再有监察御史上奏弹劾他私匿奏折,蒙蔽圣听。 裴端一席深红的内侍长袍,屹然不动地站在帝王身边,唇角还微微挂笑,似乎全然不知这群老臣嘴里念的骂的都是自己一般。 一团乱麻中,忽然有个人重重磕头下来,哭喊道:“启禀皇上,谕德孙大人在诏狱中不堪受辱——已撞柱而亡!” 满朝哗然——那可是当今皇上的老师,如今太子的夫子,满朝多少言官是他的学生! 寂静不过片刻,皆是哀哀恸哭之声,众人纷纷跪下来向皇帝请治裴端的罪名。 皇帝被哭得额头青筋直跳,心中为难,手边却恰接裴端倒来的茶水。 跟着,裴端也高举双手,向下拜伏行礼:“奴才自知犯下大错,请皇上治罪。” 如此皇帝也不再坚持,放了诏狱中孙家其他人,罢了裴端司礼监掌印的职位,罚俸三年。被拉下去打了顿板子。又令他带重枷从宫门叩首,一路跪到孙世恒家。 这朝堂上言官还多有不满欲要再言,皇帝已经冷下脸:“裴端伺候朕多年,功过相抵,且留他一命,此事就罢了。” 他这一番挨打乃是备受皇帝宠幸后的第一遭,更是在宫门前示众,不到半天已经传得满京城沸沸扬扬。围观咒骂他这阉党的人无数,不过磕了半条街的路,身上已经被砸得没一处能见人的。若不是皇上派了禁军拦着,恐怕早就有人把裴端变成一具尸体了。 裴端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有在发臭的鸡蛋液弄进嘴里时,紧紧拧了眉头,只消片刻又面无表情下去。 磕到孙府门前,那被孙世恒以命相换,才从诏狱里出来的孙家长子孙承强忍着悲痛,捧着父亲灵位站在他面前。 “狂妄阉狗!与我父亲赔罪!” 裴端一路跪下来,已经麻木,没什么反应,只是重重俯身,见着孙世恒的名字,才忽然低声笑起来。 孙承咬牙切齿,怒道:“你又在笑什么!” 裴端现下满脸已不能看,他想擦擦嘴边蛋液,也无能为力,才慢条斯理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在想谕德大人枉为天下文人之师,却教出个欺辱人妻的混账来,如此糊涂——如何敢当天子之师!” 四下又是哗然,孙世恒家儿子名声如何大家心里门清,只是给他几分面子不曾提过,如今被搬到明面上,再也没人顾忌。这议论声越来越大,孙承神情扭曲,恨恨转身,关上大门。 这下罚便是完了。 长安从宫里一路跟出来,才敢上前送他回到裴府。眼下除了他,居然没什么人敢跟裴端扯上关系——谁都知道,宦官如何风光也是狗奴才一条,全靠皇帝宠幸,一旦遭了厌弃,自然就什么都不是了。 裴府空荡荡的,本就是他不喜欢人伺候,没留什么下人,有几个知道他受了罚乃是戴罪之身,已经收拾细软跑了的,长安都看在眼里。 扶了裴端上塌,长安又抹了把泪,忍不住担心自己的前途。他可是依着裴端在宫里得罪不少人,若是裴端彻底失去皇帝宠信,自己岂不叫人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少给咱家哭丧。”裴端看他就来气,一巴掌甩过去:“咱家既然没死,便不会倒,司礼监这段时间由你暂管,可别出了什么纰漏!” 李长安挨了打,更加丧气,过了好一会才说:“师傅交代的,我都记着呢,那些小人待您回来再处置,只是有一事……” 他话语停了,目光闪烁地瞅着裴端。 裴端眼睛瞥都没瞥他一眼,仿佛全了然于胸:“若是瑛姑娘的事,就不必再言了。” “可公公……督虞司卷宗,也叫她去翻么?” “随她便是。” 司礼监督虞司卷宗,记载了内侍升迁调动的详细日期原因。宋长瑛恐怕是想依次查看当日究竟是那些人带锦衣卫去的她宋府……只不过,自己虽然去了,却大病一场,抄家宋府一案,他并未因此得到半分好处。 至于那日同去的内侍……此间事了,他便亲自去料理了。 如此一时半会,宋长瑛应当还查不到自己头上。 裴端摆手示意李长安出去,神情中满是厌倦。 李长安这才点头离开,留裴端一人思量起如今处境。 经过此事,皇帝恐怕会对他更加信任才是。 谕德孙世恒,虽然官只从四品,却是皇帝的夫子,更甚,这朝堂上一半的言官也都是他的学生,同时也是如今太子的老师。上辈子他对孙世恒心有忌惮,因而没对他动手。 现在细想,太子一脉除了皇后母家,如今便只剩个孙世恒尚令人忌惮,本就是皇帝乐见其成的。再者,孙世恒在朝中学生众多,若是动他,必定惹得百官谏言,他裴端不能全身而退,才更能显示其忠心——总归,只要皇帝愿意用他,他裴端就不会死。 幸好,这皇帝还是不舍得将他变成弃子。 朝堂之上,明面是罚了,可锦衣卫和东厂仍在自己手里。这番明惩暗保,也不枉他察言观色伺候这皇帝这么些年。恰司礼监有不少吃里扒外的,当真以为他失势,他便耐心等上一等,装装样子,也可揪出蛀虫。 算算时日,太子造反逼宫的日子也快到了。 一想到这父子三人自诩天下尊贵,却彼此猜忌撕咬到三败俱伤。 昨日下决心杀孙峥孙世恒一家时有多忐忑,现下他心里便有多快意,低低哼笑出声,直牵连身上伤口,浸出血来。 司礼监的差事一时放下,居然有几分得闲。 裴端无事可做,便昏昏睡去,久违地又做了梦。 梦里也没有丁点声音,只一间阴冷破败的屋子,他一个人躺在那茅草铺就的石床上,被关了了整整十年……直到即将要死去的那天,宋长瑛为他点燃了炭火。 她站在他门前,只一盏昏暗的灯,眼若静水流深。 指尖微微触及他烧得发烫的脸颊,吐字温柔。 “大人,瑛娘是来为你送终的。” 裴端猛然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地坐起身,睁眼时却看不到宋长瑛。他摸了摸脸颊,那温热的触感似乎尤在,又好像不全然是自己的幻梦。 裴端转脸看向窗外。 这一觉冗长,居然已经是黄昏了。 正对面的屋子,便是宋长瑛的。他二人虽然是皇上赐婚,却一直分房而睡,不曾僭越半步,就连宋长瑛的屋子,裴端也甚少踏及。如今那人窗前海棠已经开败,花瓣纷纷扬扬落了许多在湿泥里,屋内也是寂静无人。 他这裴府临近皇宫,又是寻了东河边僻静之处,窗外唯有啾啾鸟语,不闻人声。 忽然起风,耳边只听得到飒飒冷声,裴端心中不安达到极点,立刻起身想要下床,只是脚才落地,跪了一天的膝盖便剧痛难忍,狼狈摔在地上,浑身疼得气也喘不动。 这个时辰,宋长瑛该是不在皇宫当差了,昨日他虽然令宋长瑛不许出宫,可依着对方得性子不可能答应……既然没回裴府,就是在宫外。 那成衣铺一眼瞥过的书生身影变得尤其扎眼。 裴端知道她性子不好拘束,待在皇宫当值时刻委屈,对她日日出去闲逛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旁的做了些什么、又见了些什么人也权当不知。 宋长瑛留在自己身边是为了利用自己调查宋家抄家案,裴端就是再怎么对她犯糊涂,心里也是明镜似的。 他裴端是个残缺的阉人,又是宋长瑛的杀父仇人,只以一颗待罪之心强留对方在身边便已足够。 若要求真心,便是贪婪,也是愚蠢。 可如今天下人都以为他裴端失势,若是她也以为自己身份不能为她用,她会不会也同那些人一样…… 不成,他什么都允的,唯独宋长瑛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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